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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缩人头

工程考试 时间:2021-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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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缩人头【一】

土木工程暑期社会实践心得

  社会实践即假期实习或是在校外实习。对于在校大学生具有加深对本专业的了解、确认适合的职业、为向职场过渡做准备、增强就业竞争优势等多方面意义。下面是小编带来的土木工程暑期社会实践心得体会范文,欢迎阅读参考。

  土木工程暑期社会实践心得(一)

  现在,离走进社会越来越近了。校园与社会环境本存在很大的区别。作为一名大学生我不能一直沉浸在自己的虚幻世界里,必须要走出校园,接触社会。这就要求我们利用假期时间走进社会实践。校园与社会环境的不同,接触的人与事也不大相同,所以我们还可以在社会实践中学到许多在校园里学不到的知识。这就形成了从实践中学习,从学习中实践的良性循环。

  这是我的第一次社会实践,只所以选择去重庆远洋建筑有限公司,是希望通过接触不同的产业和公司,既可以了解不同公司的经营模式和以后再学习中学院着中学习的问题,提高自己的认识水平!也可以了解自己的兴趣爱好是什么,可以更早的确定自己的目标方向,使自己不必那么迷茫,也可以更加早的为自己以后走的人生道路做好准备,让自己的人生少走些弯路。

  重庆远洋建筑公司是要重庆远洋建筑工程有限公司主要负责房屋建筑工程施工总承包贰级,土石方工程专业承包叁级,建筑装修装饰工程专业承包叁级(凭资质证书执业)。也就是房地产建筑公司,通过与其他公司签订合同,为其他公司修建房屋,在由他们进行销售!

  我在重庆远洋建筑有限公司所做的工作就是一名材料员,虽然工作对材料员的要求比较高,但是我这一路都是由前辈们辛辛

  苦苦带过来的!材料员主要是负责对该项目的材料进场数量的验收,出场的数量、品种记录,要对数量负责,对该项目所进场的各种材料的产品合格证、质检报告的收集,还有对材料的保管工作,并要对各分项工程剩余材料按规格、品种进行清点记录,及时向技术负责人汇报数字,以便做下一步材料计划。这些工作我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接触,虽然懂的的不是很多,但是在接触过后我对建筑行业已经对很多事情都有了一些了解。这些也许会对我的人生道路带来一些帮助!

  在公司里的日子虽然就只有仅仅10天左右,在这短暂的时间里,虽然很辛苦,但是我学到了不少东西,而这些东西,很多是用语言所无法表达的。是很多在课堂上学不到的东西,那些向前辈们学到了很多的东西是他们把他们在工作中的经验和教训斗无私的交给了一个半出社会半不出社会的我,无论是在生活还是在工作上,他们也是细心的教导我,帮助着我给我在家的温暖!在这短短的几天之中,虽然经常是感觉到辛苦,也常常是在太阳下工作,也常常不能按时睡觉,不能午睡!但是看看我周围和我一起奋斗的同事们我就很感动,看着前辈们不让我吃苦,细心教导我时,我觉得很温馨,跟他们工作也感到很开心。在这10天左右的时间我不仅学到了知识,也收获了友谊和亲情!

  在公司里的工作看似很简单,表面看来打多数时间我们都是在办公室里度过的,但是我们的辛苦却是很少有人能够看见的,有的时候早上4,5点我们也许就在工地上清点材料,进行下货和核对,一直会到早上7,8点,甚至会更晚。还有的时候我们还必须在中午顶着大太阳,汗流浃背的进行工作,不能午休,但是既然选择了就应该坚持下去,不管遇见了多大的困难。俗话说的好路是自己选的,即使躺这也要走过去!对于工作时间的安排,因为不是很正规的公司,就没有那么多的严格规定,我们的工作是根据公司对材料的要求而定的。但是作为一名去暑期社会实践的学生来说,我会按时到达公司的办公室和同事们一起工作,一起奋斗。多学点东西,正常到时间是早上7-30左右,但是如果当天需要对材料进行下货和验收,就必须要早起,有的时候差不多5点左右就要起来了。

  在材料验收中,往往需要细心,不能有一点马虎,因为一点点的疏忽就有可能会导致后面的工作无法顺利开展下去,不要因为自己的错误让所有的人为自己买单。所以在和前辈们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总是打起12分的精神,遇见什么不懂的就会虚心请教!只有不断学习别人的优点才可以使自己不断进步!有的时候我也会出去和前辈们一起出去看看市场,寻找比较物美价廉的材料,为公司做到最大限度的节约成本。在中午时候如果没有材料要验收的话,我就会进行适当的午休,保足精神,为下午的工作继续努力。如果遇见材料供应商送材料,我就必须要和前辈们一起出去验收材料,不能按时休息,但是下午的时候就没有很多重要事情了,有的时候会选择去补觉,有的时候会留在办公司帮他们整理一下资料,也学习一下其他的东西,丰富一下自己的知识,不断提高自己的能力。在做材料员的工作中我用心把每件事情都做到最好,体会了不同行业的工作性质。

  在这次的社会实践中我学会了很多,首先,做好人生规划,走出高中,步入大学。面对的全是新鲜事物,不知道自己一天到底要做什么,或是做什么都不起劲。很多人缺乏清晰、明确的人生目标。到底要做怎样的人,到底要干什么样的事业,这些对于很多人而言毫无概念。大学环境实在是太优越了,外界的诱惑让人很容易在不知不觉中变质,堕落。人一旦失去了目标就好比航行在大海中的小舟失去了方向,结果不堪设想。我们应该明确自己进入大学的目的是什么,要对自己有一个合理清晰的人生规划,认清自我,认识到自己的优缺点。制定出短期目标和长期规划。只有明确了自己干什么,怎么干,才能够在以后的日子里奋斗,拼搏。其实在大学校园里,有目标的人和没目标的人是很容易区分开来的。你会看到,那些有目标有方向的人不会浪费一点时间,他们不会整天窝在宿舍或者是沉迷于网络,他们已经提前在为自己的人生努力了,而你再看看那些没目标的人们,尽情挥洒自己的青春,到头来却是一场空。大学是一个竞技场,一种人成为了人才,一种人成为了人渣。很多学生都说毕业之后很困惑,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干些什么。其实说到底还是没有目标。所以,订立目标很重要,目标就是动力,让人可以不断前行,目标就是指路的明灯让人不断的前进。。

  其次,丢弃大学生的优越感,作为一名当代的大学生我们不能好高骛远,眼高手低,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大学生,就比别人优秀,就比别人强,有些人甚至要求公司怎么样怎么样。事实上,走出校园,我们就什么都不是,没有足够的工作经验,没有让人满意的条件。一个

  很现实的情况就是现在的本科生已经比比皆是,更不必说大专生了。处在信息科技大爆炸的时代,我们要学会的是去适应这个社会,而不是让社会来适应我们。社会是一个冷面孔,很多时候你十个笑脸也换不来人家一个正眼,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所以,不要觉得上大学就已经出人头地了,大学只是一个提升自我价值的平台。你要利用一切有利的资源来锻炼自己,而不是时刻以主人翁的身份来看待身边的人,现在的大学生已经是弱势群体。如果到现在还认识不到这点,就太危险了。我们必须端正自己的态度,虚心求教,不断向前进步!

  再次,学好知识、锻炼自己 ,大学是我们追求更高层次知识的学府,所以学习始终是第一位的。作为学生,学习毕竟才是我们的天职。但是,也不能一味的只是学习,那样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学习成绩优秀的书呆子而已。这样的人,也是要被社会淘汰的。理论知识一定要学,将来不管从事什么,始终都是一种储备。但在学好专业理论知识的同时,还应该具备各方面的能力。人际交往、为人处世、说话办事等等,这些东西都是迟早要学的。只有拥有了别人没有的能力,拥有了别人不可超越的价值,你就永远不会被这个社会所淘汰!

  大学其实是一个小社会,一定要好好锻炼一下自己,毕业之后,进入企业单位工作,就不避免要处理与同事的关系,与上下级之间的关系。领会领导的意图,察言观色等等。很多问题都是书本所解决不了的,所以我们要提前锻炼自己,提升自己的能力。让自己具备这样的素质和本领。有时候,这些方面甚至会发挥出比知识更重要的作用。

  土木工程暑期社会实践心得(二)

  我于20xx年8月10日到xx建工有限责任公司承建的xx商品房一期工程进行建筑施工社会实践,这是一个让我了解建筑施工的好机会,更深一步的了解理论与实际的差别。在此期间,我通过亲身实践,参与施工过程,从而对建筑行业中极为重要的管理和安全问题有了进一步深入的认识。此次去建筑工地实习让我学到了很东西,认识到学习这个专业并非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1. 施工技术与施工安全

  施工技术的不断改进是工程建设可持续发展不变的旋律,施工的安全是工程建设永恒的主题。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经济建设驶入了快车道,并不断提高自己的速度。随着全国建设小康社会的不断深入,城镇化建设的速度与规模与日惧增,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建筑工地鳞次栉比,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一座座老城旧貌换新颜,人们对现代建筑的美观、舒适及其多功能的追求是不断在升级,施工技术正随着建筑物的高度而迅速提升。而同时,随之带来了很多新问

  题的出现,这当中最重要的要属施工的安全。安全问题贯穿于工程建设的始终,从施工到投入使用,安全无时无刻不牵挂着建设者和使用者的心。

  影响建筑安全的因素是错综复杂的,除工程建设本身众多因素的相互干扰与影响,工程的技术问题,材料的品质问题,工程的经济问题等等都从不同层面制约着建筑物的安全。工程安全不仅仅是工程技术问题,更是一个社会经济问题,它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涉及社会经济的发展和人类社会的进步。因此,在进行建筑工程设计和施工的每个环节,在追求工程经济效益及社会效益的同时,千万记住:安全是工程建设永恒的主题!

  2.施工过程及质量

  跟着项目经理在工地上参观,工地楼层建设的基础性工作我大致将它为分为七个部分,即:搬砖,垒堆砖,装模具,铲沙子石子,扎钢筋,灌混凝土以及和泥和砌墙。我们踏上用钢管和铁网搭接成的梯子,开始觉得很危险,四周都有伸出来的钢管或铁条。二三楼的模板和支架已经拆了,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支撑上部重量的柱子很大,大到使我们都觉得层高变小了。在承重柱的四周有很多构造柱,它们是用来加大墙的强度的,以避免因墙身过长导致容易坍塌。一路上去,我们看到上面几层楼板的支架还没有拆,这些支架是用钢管和模板组成的,钢管很密,可见要承受完全没有强度的混凝土板和梁需要很大的支撑力。

  而后,工地的负责人向我详细地介绍了作为一个建筑工人应该了

  解的必要知识。使我初步接触了混凝土的制备与搅拌以及早期养护问题。(1)混凝土的制备包括了混凝土的配制与混凝土的搅拌,每一步都至关重要。混凝土的配制还包含了混凝土的设计配合以及混凝土的施工配合比。施工配合比是根据实验室的设计配合比提高一个数值,并有95%的强度保证率。混凝土施工配料计量必须准确,才能保证所拌制的混凝土满足设计和施工的要求。

  (2)混凝土的搅拌,要获得均匀一致的混凝土,必须对其原材料充分搅拌,使原材料彻底混合。工程中混凝土的搅拌一般采用机械搅拌,一般要注意搅拌时间的控制,以及送料机时间的控制。

  (3)混凝土的早期养护:混泥土常见的裂缝,大多数是不同深度的表面裂缝,起主要原因是温度梯度再成寒冷地区的温度骤降也易形成裂缝。因此说混凝土的保护司对防止表面早期裂缝尤其重要。从温度应力观点出发,保湿应达到以下要求:

  1)防止混凝土内外温度差及混凝土表面梯度,防止表面裂缝。

  2)防止混凝土超冷,应尽量设法使混凝土的施工期最低温度不低于混凝土使用期的稳定温度。

  3)防止老混凝土过冷,以减少新混凝土间的约束。混凝土的早期养护,主要目的在于保持适宜的温度条件,以达到两个方面的效果,一方面使混凝土免受不利温、湿度变形的侵袭,防止有害的冷缩和干缩。另一方面使混凝土水化作用顺利进行,以期达到设计的强度和抗裂能力。适宜的温湿度条件是相互关联的。混凝土的保湿措施常常也有保湿的效果。从理论上分析,新浇混凝土中所含水分完全可以满足

  水泥的水化,表面混凝土最容易而且直接受到这种不利影响。因此混凝土浇筑后的最初几天是养护的关键时期,在施工中应切实重视起来。所以在施工时我们要谨慎的处理这些事件,根据不同情况不同处理。

  当一名建筑施工员很关键的在于如何控制进度,如何及时地把配料配送给泥水班、钢筋班、木工班的工作人员,使他们的工作能够顺利地进行。施工员要做的事,就是要调合好三个班主的工作时间,不能出现一方停工的现象。比如一天内两栋楼一幢要浇筑柱砼,一幢要浇筑砼,应先安排浇筑哪一幢才不会使进度慢下来。只有先浇柱砼的方案会好一点,其实本应避开两幢楼一起浇混凝土的。作为一名刚刚接触专业知识的大学生来说,如果在学习专业课之前直接就接触深奥的专业知识是不科学的,实习结束后有必要好好总结一下。

  3.施工质量及管理

  施工质量与管理是相辅相程的关系,两者相互制约,相互促进。必须有严格的管理,质量才能有保障,反过来,有好的质量必须有一整套严格的管理制度与之相照应。

  工程项目的施工,是指按照设计图纸及相关文件,在建设场地上将设计意图付诸实现的测量、作业、检验并保证质量的活动。施工的作用是将设计意图付诸实施,建成最终产品。任何优秀的勘察设计成果,只有通过施工才能变成现实。因此工程施工活动决定了设计意图能否实现,它直接关系到工程基础、主体结构的安全可靠、使用功能的实现以及外表观感能否体现建筑设计的艺术水平。在一定程度上工

  程项目的施工是形成工程实体质量的决定性环节。工程项目施工所用的一切材料,如钢筋、水泥、商品混凝土、砂石等以及后期采用的装饰装修材料要经过有资质的检测部门检验合格,才能用到工程上。在施工期间监理单位要认真把关,做好见证取样送检及跟踪检查工作。确保施工所用材料、施工操作符合设计要求及施工质量验收规范规定。

  监理方进入工程施工阶段的监理,主要工作内容为三控、三管、一协调,四控内容包括:质量控制、进度控制、投资控制,其中的质量控制尤为重要。首先审查施工现场质量管理是否有相应的技术标准,健全的施工质量管理体系,施工质量检验制度和综合施工质量水平评定考核制度,并督促检查施工单位落实到位。仔细审查施工组织设计和施工方案,检查和审查工程材料、设备的质量,杜绝质量事故的隐患。

  所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通过旁站,使我近距离的观察了整个房屋的建造过程,使我能够同施工人员面对面在一起,看他们如何施工,如何将图纸上的模型变成漂亮建筑,学到了很多很适用的具体的施工知识,这些知识往往是我在学校很少接触,很少注意的,但又是十分重要基础的知识,这些知识往往是我们在学校很少接触,很少注意的,但又是十分重要、十分基础的。

  尽管知识获取是甚微的,但所获得的实践经验对我终身受益,在我毕业后的实际工作中将不断的得到验证,我会不断的理解和体会实习中所学到的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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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缩人头【二】

当代文学:棋王

  下面是为大家提供的阿城《棋王》全文,欢迎阅读。

  第一章

  车站是乱得不能再乱,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说话。谁也不去注意那条临时挂起来的大红布标语。这标语大约挂了不少次,字纸都折得有些坏。喇叭里放着一首又一首的语录歌儿,唱得大家心更慌。

  我的几个朋友,都已被我送走插队,现在轮到我了,竟没有人来送。父母生前颇有些污点,运动一开始即被打翻死去。家具上都有机关的铝牌编号,于是统统收走,倒也名正言顺。我虽孤身一人,却算不得独子,不在留城政策之内。我野狼似的转悠一年多,终于还是决定要走。此去的地方按月有二十几元工资,我便很向往,争了要去,居然就批准了。因为所去之地与别国相邻,斗争之中除了阶级,尚有国际,出身孬一些,组织上不太放心。我争得这个信任和权利,欢喜是不用说的,更重要的是,每月二十几元,一个人如何用得完?只是没人来送,就有些不耐烦,于是先钻进车厢,想找个地方坐下,任凭站台上千万人话别。

  车厢里靠站台一面的窗子已经挤满各校的知青,都探出身去说笑哭泣。另一面的窗子朝南,冬日的阳光斜射进来,冷清清地照在北边儿众多的屁股上。两边儿行李架上塞满了东西。我走动着找我的座位号,却发现还有一个精瘦的学生孤坐着,手拢在袖管儿里,隔窗望着车站南边儿的空车皮。

  我的座位恰与他在一个格儿里,是斜对面儿,于是就坐下了,也把手拢在袖里。那个学生瞄了我一下,眼里突然放出光来,问:下棋吗?倒吓了我一跳,急忙摆手说:不会!他不相信地看着我说:这么细长的手指头,就是个捏棋子儿的,你肯定会。来一盘吧,我带来家伙呢。说着就抬身从窗钩上取下书包,往里掏着。我说:我只会马走日,象走田。你没人送吗?他已把棋盒拿出来,放在茶几上。塑料棋盘却搁不下,他想了想,就横摆了,说:不碍事,一样下。来来来,你先走。我笑起来,说:你没人送吗?这么乱,下什么棋?他一边码好最后一个棋子,一边说:我他妈要谁送?去的是有饭吃的地方,闹得这么哭哭啼啼的。来,你先走。我奇怪了,可还是拈起炮,往当头上一移。我的棋还没移到,他的马却啪的一声跳好,比我还快。我就故意将炮移过当头的地方停下。他很快地看了一眼我的下巴,说:你还说不会?这炮二平六的开局,我在郑州遇见一个高人,就是这么走,险些输给他。炮二平五当头炮,是老开局,可有气势,而且是最稳的。嗯?你走。我倒不知怎么走了,手在棋盘上游移着。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整个棋盘,又把手袖起来。

  就在这时,车厢乱了起来。好多人拥进来,隔着玻璃往外招手。我就站起身,也隔着玻璃往北看月台上。站上的人都拥到车厢前,都在叫,乱成一片。车身忽地一动,人群嗡地一下,哭声四起。我的背被谁捅了一下,回头一看,他一手护着棋盘,说:没你这么下棋的,走哇!我实在没心思下棋,而且心里有些酸,就硬硬地说:我不下了。这是什么时候!他很惊愕地看着我,忽然像明白了,身子软下去,不再说话。

  车开了一会儿,车厢开始平静下来。有水送过来,大家就掏出缸子要水。我旁边的人打了水,说:谁的棋?收了放缸子。他很可怜的样子,问:下棋吗?要放缸的人说:反正没意思,来一盘吧。他就很高兴,连忙码好棋子。对手说:这横着算怎么回事儿?没法儿看。他搓着手说:凑合了,平常看棋的时候,棋盘不等于是横着的?你先走。对手很老练地拿起棋子儿,嘴里叫着:当头炮。他跟着跳上马。对手马上把他的卒吃了,他也立刻用马吃了对方的炮。我看这种简单的开局没有大意思,又实在对象棋不感兴趣,就转了头。

  这时一个同学走过来,像在找什么人,一眼望到我,就说:来来来,四缺一,就差你了。我知道他们是在打牌,就摇摇头。同学走到我们这一格,正待伸手拉我,忽然大叫:棋呆子,你怎么在这儿?你妹妹刚才把你找苦了,我说没见啊。没想到你在我们学校这节车厢里,气儿都不吭一声。你瞧你瞧,又下上了。

  棋呆子红了脸,没好气地说:你管天管地,还管我下棋?走,该你走了。就又催促我身边的对手。我这时听出点音儿来,就问同学:他就是王一生?同学睁了眼,说:你不认识他?唉呀,你白活了。你不知道棋呆子?我说:我知道棋呆子就是王一生,可不知道王一生就是他。说着,就仔细看着这个精瘦的学生。王一生勉强笑一笑,只看着棋盘。

  王一生简直大名鼎鼎。我们学校与旁边几个中学常常有学生之间的象棋厮杀,后来拚出几个高手。几个高手之间常摆擂台,渐渐地,几乎每次冠军就都是王一生了。我因为不喜欢象棋,也就不去关心什么象棋冠军,但王一生的大名,却常被班上几个棋篓子供在嘴上,我也就对其事迹略闻一二,知道王一生外号棋呆子,棋下得神不用说,而且在他们学校那一年级里数理成绩总是前数名。我想棋下得好而且有个数学脑子,这很合情理,可我又不信人们说的那些王一生的呆事,觉得不过是大家寻逸闻鄙事,以快言论罢了。后来运动起来,忽然有一天大家传说棋呆子在串连时犯了事儿,被人押回学校了。我对棋呆子能出去串连表示怀疑,因为以前大家对他的描述说明他不可能解决串连时的吃喝问题。

  可大家说呆子确实去串连了,因为老下棋,被人瞄中,就同他各处走,常常送他一点儿钱,他也不问,只是收下。后来才知道,每到一处,呆子必要挤地头看下棋。看上一盘,必要把输家挤开,与赢家杀一盘。初时大家见他其貌不扬,不与他下。他执意要杀,于是就杀。几步下来,对方出了小汗,嘴却不软。呆子也不说话,只是出手极快,像是连想都不想。待到对方终于闭了嘴,连一圈儿观棋的人也要慢慢思索棋路而不再支招儿的时候,与呆子同行的人就开始摸包儿。大家正看得紧张,哪里想到钱包已经易主?待三盘下来,众人都摸头。这时呆子倒成了棋主,连问可有谁还要杀?有那不服的,就坐下来杀,最后仍是无一盘得利。

  后来常常是众人齐做一方,七嘴八舌与呆子对手。呆子也不忙,反倒促众人快走,因为师傅多了,常为一步棋如何走自家争吵起来。就这样,在一处呆子可以连杀上一天。后来有那观棋的人发觉钱包丢了,闹嚷起来。慢慢有几个有心计的人暗中观察,看见有人掏包,也不响,之后见那人晚上来邀呆子走,就发一声喊,将扒手与呆子一齐绑了,由造反队审。呆子糊糊涂涂,只说别人常给他钱,大约是可怜他,也不知钱如何来,自己只是喜欢下棋。审主看他呆像,就命人押了回来,一时各校传为逸事。后来听说呆子认为外省马路棋手高手不多,不能长进,就托人找城里名手近战。有个同学就带他去见自己的父亲,据说是国内名手。名手见了呆子,也不多说,只摆一副据说是宋时留下的残局,要呆子走。呆子看了半晌,一五一十道来,替古人赢了。名手很惊讶,要收呆子为徒。不料呆子却问:这残局你可走通了?名手没反应过来,就说:还未通。呆子说:那我为什么要做你的徒弟?

  名手只好请呆子开路,事后对自己的儿子说:你这同学倨傲不逊,棋品连着人品,照这样下去,棋品必劣。又举了一些最新指示,说若能好好学习,棋锋必健。后来呆子认识了一个捡烂纸的老头儿,被老头儿连杀三天而仅赢一盘。呆子就执意要替老头儿去撕大字报纸,不要老头儿劳动。不料有一天撕了某造反团刚贴的檄文,被人拿获,又被这造反团栽诬于对立派,说对方施阴谋,弄诡计,必讨之,而且是可忍,孰不可忍!对立派又阴使人偷出呆子,用了呆子的名义,对先前的造反团反戈一击。一时呆子的大名王一生贴得满街都是,许多外省来取经的革命战士许久才明白王一生原来是个棋呆子,就有人请了去外省会一些江湖名手。交手之后,各有胜负,不过呆子的棋据说是越下越精了。只可惜全国忙于革命,否则呆子不知会有什么造就。

  这时我旁边的人也明白对手是王一生,连说不下了。王一生便很沮丧。我说:你妹妹来送你,你也不知道和家里人说说话儿,倒拉着我下棋!王一生看着我说:你哪儿知道我们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儿?你们这些人好日子过惯了,世上不明白的事儿多着呢!你家父母大约是舍不得你走了?我怔了怔,看着手说:哪儿来父母,都死球了。我的同学就添油加醋地叙了我一番,我有些不耐烦,说:我家死人,你倒有了故事了。王一生想了想,对我说:那你这两年靠什么活着?我说:混一天算一天。王一生就看定了我问:怎么混?我不答。

  呆了一会儿,王一生叹一声,说:混可不易。一天不吃饭,棋路都乱。不管怎么说,你父母在时,你家日子还好过。我不服气,说:你父母在,当然要说风凉话。我的同学见话不投机,就岔开说:呆子,这里没有你的对手,走,和我们打牌去吧。呆子笑一笑,说:牌算什么,瞌睡着也能赢你们。我旁边儿的人说:据说你下棋可以不吃饭?我说:人一迷上什么,吃饭倒是不重要的事。大约能干出什么事儿的人,总免不了有这种傻事。王一生想一想,又摇摇头,说:我可不是这样。说完就去看窗外。

  一路下去,慢慢我发觉我和王一生之间,既开始有互相的信任和基于经验的同情,又有各自的疑问。他总是问我与他认识之前是怎么生活的,尤其是父母死后的两年是怎么混的。我大略地告诉他,可他又特别在一些细节上详细地打听,主要是关于吃。例如讲到有一次我一天没有吃到东西,他就问:一点儿都没吃到吗?我说:一点儿也没有。他又问:那你后来吃到东西是在什么时候?我说:后来碰到一个同学,他要用书包装很多东西,就把书包翻倒过来腾干净,里面有一个干馒头,掉在地上就碎了。我一边儿和他说话,一边儿就把这些碎馒头吃下去。不过,说老实话,干烧饼比干馒头解饱得多,而且顶时候儿。他同意我关于干烧饼的见解,可马上又问:我是说,你吃到这个干馒头的时候是几点?过了当天夜里十二点吗?我说:噢,不。是晚上十点吧。他又问:那第二天你吃了什么?我有点儿不耐烦。讲老实话,我不太愿意复述这些事情,尤其是细节。我觉得这些事情总在腐蚀我,它们与我以前对生活的认识太不合辙,总好像是在嘲笑我的理想。我说:当天晚上我睡在那个同学家。第二天早上,同学买了两个油饼,我吃了一个。上午我随他去跑一些事,中午他请我在街上吃。晚上嘛,我不好意思再在他那儿吃,可另一个同学来了,知道我没什么着落,硬拉了我去他家,当然吃得还可以。怎么样?还有什么不清楚?他笑了,说:你才不是你刚才说的什么-一天没吃东西。你十二点以前吃了一个馒头,没有超过二十四小时。更何况第二天你的伙食水平不低,平均下来,你两天的热量还是可以的。我说:你恐怕还是有些呆!要知道,人吃饭,不但是肚子的需要,而且是一种精神需要。不知道下一顿在什么地方,人就特别想到吃,而且,饿得快。他说:你家道尚好的时候,有这种精神压力吗?恐怕没有什么精神需求吧?有,也只不过是想好上再好,那是馋。馋是你们这些人的特点。我承认他说得有些道理,禁不住问他:你总在说你们、你们,可你是什么人?他迅速看着其他地方,只是不看我,说:我当然不同了。我主要是对吃要求得比较实在。唉,不说这些了,你真的不喜欢下棋?何以解忧?唯有象棋。我瞧着他说:你有什么忧?他仍然不看我,没有什么忧,没有-忧-这玩意儿,是他妈文人的佐料儿。我们这种人,没有什么忧,顶多有些不痛快。何以解不痛快?唯有象棋。

  我看他对吃很感兴趣,就注意他吃的时候。列车上给我们这几节知青车厢送饭时,他若心思不在下棋上,就稍稍有些不安。听见前面大家拿吃时铝盒的碰撞声,他常常闭上眼,嘴巴紧紧收着,倒好像有些恶心。拿到饭后,马上就开始吃,吃得很快,喉节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若饭粒儿落在衣服上,就马上一按,拈进嘴里。若一个没按住,饭粒儿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双脚不再移动,转了上身找。这时候他若碰上我的目光,就放慢速度。吃完以后,他把两只筷子吮净,拿水把饭盒冲满,先将上面一层油花吸净,然后就带着安全到达彼岸的神色小口小口的呷。有一次,他在下棋,左手轻轻地叩茶几。一粒干缩了的饭粒儿也轻轻地小声跳着。他一下注意到了,就迅速将那个饭粒儿放进嘴里,腮上立刻显出筋络。我知道这种干饭粒儿很容易嵌到槽牙里,巴在那儿,舌头是赶它不出的。果然,呆了一会儿,他就伸手到嘴里去抠。终于嚼完,和着一大股口水,咕地一声儿咽下去,喉节慢慢地移下来,眼睛里有了泪花。他对吃是虔诚的,而且很精细。有时你会可怜那些饭被他吃得一个渣儿都不剩,真有点儿惨无人道。我在火车上一直看他下棋,发现他同样是精细的,但就有气度得多。他常常在我们还根本看不出已是败局时就开始重码棋子,说:再来一盘吧。有的人不服输,非要下完,总觉得被他那样暗示死刑存些侥幸。他也奉陪,用四五步棋逼死对方,说:非要听-将-,有瘾?

  我每看到他吃饭,就回想起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终于在一次饭后他小口呷汤时讲了这个故事。我因为有过饥饿的经验,所以特别渲染了故事中的饥饿感觉。他不再喝汤,只是把饭盒端在嘴边儿,一动不动地听我讲。我讲完了,他呆了许久,凝视着饭盒里的水,轻轻吸了一口,才很严肃地看着我说:这个人是对的。他当然要把饼干藏在褥子底下。照你讲,他是对失去食物发生精神上的恐惧,是精神病?不,他有道理,太有道理了。写书的人怎么可以这么理解这个人呢?杰……杰什么?嗯,杰克-伦敦,这个小子他妈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饥。我马上指出杰克-伦敦是一个如何如何的人。他说:是呀,不管怎么样,像你说的,杰克-伦敦后来出了名,肯定不愁吃的,他当然会叼着根烟,写些嘲笑饥饿的故事。我说:杰克-伦敦丝毫也没有嘲笑饥饿,他是……他不耐烦地打断我说:怎么不是嘲笑?把一个特别清楚饥饿是怎么回事儿的人写成发了神经,我不喜欢。我只好苦笑,不再说什么。可是一没人和他下棋了,他就又问我:嗯?再讲个吃的故事?其实杰克-伦敦那个故事挺好。我有些不高兴地说:那根本不是个吃的故事,那是一个讲生命的故事。你不愧为棋呆子。大约是我脸上有种表情,他于是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心里有一种东西升上来,我还是喜欢他的,就说:好吧,巴尔扎克的《邦斯舅舅》听过吗?他摇摇头。我就又好好儿描述一下邦斯舅舅这个老饕。不料他听完,马上就说:这个故事不好,这是一个馋的故事,不是吃的故事。邦斯这个老头儿若只是吃而不馋,不会死。我不喜欢这个故事。他马上意识到这最后一句话,就急忙说:倒也不是不喜欢。不过洋人总和咱们不一样,隔着一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马上感了兴趣:棋呆子居然也有故事!他把身体靠得舒服一些,说:从前哪,笑了笑,又说:老是他妈从前,可这个故事是我们院儿的五奶奶讲的。嗯——老辈子的时候,有这么一家子,吃喝不愁。粮食一囤一囤的,顿顿想吃多少吃多少,嘿,可美气了。后来呢,娶了个儿媳妇。那真能干,就没说把饭做糊过,不干不稀,特解饱。可这媳妇,每做一顿饭,必抓出一把米来藏好……听到这儿,我忍不住插嘴:老掉牙的故事了,还不是后来遇了荒年,大家没饭吃,媳妇把每日攒下的米拿出来,不但自家有了,还分给穷人?他很惊奇地坐直了,看着我说:你知道这个故事?可那米没有分给别人,五奶奶没有说分给别人。我笑了,说:这是教育小孩儿要节约的故事,你还拿来有滋有味儿得讲,你真是呆子。这不是一个吃的故事。他摇摇头,说:这太是吃的故事了。首先得有饭,才能吃,这家子有一囤一囤的粮食。可光穷吃不行,得记着断顿儿的时候,每顿都要欠一点儿。老话儿说-半饥半饱日子长-嘛。我想笑但没笑出来,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为了打消这种异样的感触,就说:呆子,我跟你下棋吧。他一下高兴起来,紧一紧手脸,啪啪啪就把棋码好,说:对,说什么吃的故事,还是下棋。下棋最好,何以解不痛快?唯有下象棋。啊?哈哈哈!你先走。我又是当头炮,他随后把马跳好。我随便动了一个子儿,他很快地把兵移前一格儿。我并不真心下棋,心想他念到中学,大约是读过不少书的,就问:你读过曹操的《短歌行》?他说:什么《短歌行》?我说:那你怎么知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他愣了,问:杜康是什么?我说:杜康是一个造酒的人,后来也就代表酒,你把杜康换成象棋,倒也风趣。他摆了一下头,说:啊,不是。这句话是一个老头儿说的,我每回和他下棋,他总说这句。我想起了传闻中的捡烂纸老头儿,就问:是捡烂纸的老头儿吗?他看了我一眼,说:不是。不过,捡烂纸的老头儿棋下得好,我在他那儿学到不少东西。我很感兴趣地问:这老头儿是个什么人?怎么下得一手好棋还捡烂纸?他很轻地笑了一下,说:下棋不当饭。老头儿要吃饭,还得捡烂纸。可不知他以前是什么人。有一回,我抄的几张棋谱不知怎么找不到了,以为当垃圾倒出去了,就到垃圾站去翻。正翻着,这老头儿推着筐过来了,指着我说:-你个大小伙子,怎么抢我的买卖?-我说不是,是找丢了的东西,他问什么东西,我没搭理他。可他问个不停,-钱,存摺儿?结婚帖子?-我只好说是棋谱,正说着,就找到了。他说叫他看看。他在路灯底下挺快就看完了,说-这棋没根哪。我说这是以前市里的象棋比赛。可他说,-哪儿的比赛也没用,你瞧这,这叫棋路?狗脑子-我心想怕是遇上异人了,就问他当怎么走。老头儿哗哗说了一通棋谱儿,我一听,真的不凡,就提出要跟他下一盘。老头让我先说。我们俩就在垃圾站下盲棋,我是连输五盘。老头儿棋路猛听头几步,没什么,可着子真阴真狠,打闪一般,网得开,收得又紧又快。后来我们见天儿在垃圾站下盲棋,每天回去我就琢磨他的棋路,以后居然跟他平过一盘,还赢过一盘。其实赢的那盘我们一共才走了十几步。老头儿用铅丝扒子敲了半天地面,叹一声,-你赢了-我高兴了,直说要到他那儿去看看。老头儿白了我一眼,说,-撑的?!-告诉我明天晚上再在这儿等他。第二天我去了,见他推着筐远远来了。到了跟前,从筐里取出一个小布包,递到我手上,说这也是谱儿,让我拿回去,看瞧得懂不。又说哪天有走不动的棋,让我到这儿来说给他听听,兴许他就走动了。我赶紧回到家里,打开一看,还真他妈不懂。这是本异书,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手抄,边边角角儿,补了又补。上面写的东西,不像是说象棋,好像是说另外的什么事儿。我第二天又去找老头儿,说我看不懂,他哈哈一笑,说他先给我说一段儿,提个醒儿。他一开说,把我吓了一跳。原来开宗明义,是讲男女的事儿,我说这是四旧。老头儿叹了,说什么是旧?我这每天捡烂纸是不是在捡旧?可我回去把它们分门别类,卖了钱,养活自己,不是新?又说咱们中国道家讲阴阳,这开篇是借男女讲阴阳之气。阴阳之气相游相交,初不可太盛,太盛则折,折就是-折断-的-折。我点点头-太盛则折,太弱则泻。老头儿说我的毛病是太盛。又说,若对手盛,则以柔化之。可要在化的同时,造成克势。柔不是弱,是容,是收,是含。含而化之,让对手入你的势。这势要你造,需无为而无不为。无为即是道,也就是棋运之大不可变,你想变,就不是象棋,输不用说了,连棋边儿都沾不上。棋运不可悖,但每局的势要自己造。棋运和势既有,那可就无所不为了。玄是真玄,可细琢磨,是那么个理儿。我说,这么讲是真提气,可这下棋,千变万化,怎么才能准赢呢?老头儿说这就是造势的学问了。造势妙在契机。谁也不走子儿,这棋没法儿下。可只要对方一动,势就可入,就可导。高手你入他很难,这就要损。损他一个子儿,损自己一个子儿,先导开,或找眼钉下,止住他的入势,铺排下自己的入势。这时你万不可死损,势式要相机而变。势势有相因之气,势套势,小势开导,大势含而化之,根连根,别人就奈何不得。老头儿说我只有套,势不太明。套可以算出百步之远,但无势,不成气候。又说我脑子好,有琢磨劲儿,后来输我的那一盘,就是大势已破,再下就是玩了。老头儿说他日子不多了,无儿无女,遇见我,就传给我吧。我说你老人家棋道这么好,怎么干这种营生呢?老头儿叹了一口气,说这棋是祖上传下来的,但有训——-为棋不为生-,为棋是养性,生会坏性,所以生不可太盛。又说他从小没学过什么谋生本事,现在想来,倒是训坏了他。我似乎听明白了一些棋道,可很奇怪,就问:棋道与生道难道有什么不同么?王一生说:我也是这么说,而且魔症起来,问他天下大势。老头儿说,棋就是这么几个子儿,棋盘就是这么大,无非是道同势不同,可这子儿你全能看在眼底。天下的事,不知道的太多。这每天的大字报,张张都新鲜,虽看出点道儿,可不能究底。子儿不全摆上,这棋就没法儿下。

  我就又问那本棋谱。王一生很沮丧地说:我每天带在身上,反覆地看。后来你知道,我撕大字报被造反团捉住,书就被他们搜了去,说是四旧,给毁了,而且是当着我的面儿毁的。好在书已在我脑子里,不怕他们。我就又和王一生感叹了许久。

  火车终于到了,所有的知识青年都又被用卡车运到农场。在总场,各分场的人上来领我们。我找到王一生,说:呆子,要分手了,别忘了交情,有事儿没事儿,互相走动。他说当然。

  第二章

  这个农场在大山林里,活计就是砍树,烧山,挖坑,再栽树。不栽树的时候,就种点儿粮食。交通不便,运输不够,常常就买不到谋油点灯。晚上黑灯瞎火,大家凑在一起臭聊,天南地北。又因为常割资本主义尾巴,生活就清苦得很,常常一个月每人只有五钱油,吃饭钟一敲,大家就疾跑如飞。大锅菜是先煮后搁油,油又少,只在汤上浮几个大花儿。落在后边,常常就只能吃清水南瓜或清水茄子。米倒是不缺,国家供应商品粮,每人每月四十二斤。可没油水,挖山又不是轻活,肚子就越吃越大。我倒是没有什么,毕竟强似讨吃。每月又有二十几元工薪,家里没有人惦记着,又没有找女朋友,就买了烟学抽,不料越抽越凶。

  山上活儿紧时,常常累翻,就想:呆子不知怎么干?那么精瘦的一个人。晚上大家闲聊,多是精神会餐。我又想,呆子的吃相可能更恶了。我父亲在时,炒得一手好菜,母亲都比不上他,星期天常邀了同事,专事品尝,我自然精于此道。因此聊起来,常常是主角,说得大家个个儿腮胀,常常发一声喊,将我按倒在地上,说像我这样儿的人实在是祸害,不如宰了炒吃。下雨时节,大家都慌忙上山去挖笋,又到沟里捉田鸡,无奈没有油,常常吃得胃酸。山上总要放火,野兽们都惊走了,极难打到。即使打到,野物们走惯了,没膘,熬不得油。尺把长的老鼠也捉来吃,因鼠是吃粮的,大家说鼠肉就是人肉,也算吃人吧。我又常想,呆子难道不馋?好上加好,固然是馋,其实饿时更馋。不馋,吃的本能不能发挥,也不得寄托。又想,呆子不知还下棋不下棋。我们分场与他们分场隔着近百里,来去一趟不容易,也就见不着。

  转眼到了夏季。有一天,我正在山上干活儿,远远望见山下小路上有一个人。大家觉得影儿生,就议论是什么人。有人说是小毛的男的吧。小毛是队里一个女知青,新近在外场找了一个朋友,可谁也没见过。大家就议论可能是这个人来找小毛,于是满山喊小毛,说她的汉子来了。小毛丢了锄,跌跌撞撞跑过来,伸了脖子看。还没等小毛看好,我却认出来人是王一生——棋呆子。于是大叫,别人倒吓了一跳,都问:找你的?我很得意。我们这个队有四个省市的知青,与我同来的不多,自然他们不认识王一生。我这时正代理一个管三四个人的小组长,于是对大家说:散了,不干了。大家也别回去,帮我看看山上可有什么吃的弄点儿。到钟点儿再下山,拿到我那儿去烧。你们打了饭,都过来一起吃。大家于是就钻进乱草里去寻了。

  我跳着跑下山,王一生已经站住,一脸高兴的样子,远远地问:你怎么知道是我?我到了他跟前说:远远就看你呆头呆脑,还真是你。你怎么老也不来看我?他跟我并排走着,说:你也老不来看我呀!我见他背上的汗浸出衣衫,头发已是一绺一绺的,一脸的灰土,只有眼睛和牙齿放光,嘴上也是一层土,干得起皱,就说:你怎么摸来的?他说:搭一段儿车,走一段儿路,出来半个月了。我吓了一跳,问:不到百里,怎么走这么多天?他说:回去细说。

  说话间已经到了沟底队里。场上几只猪跑来跑去,个个儿瘦得赛狗。还不到下班时间,冷冷清清的,只有队上伙房隐隐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

  到了我的宿舍,就直进去。这里并不锁门,都没有多馀的东西可拿,不必防谁。我放了盆,叫他等着,就提桶打热水来给他洗。到了伙房,与炊事员讲,我这个月的五钱油全数领出来,以后就领生菜,不再打熟菜。炊事员问:来客了?我说:可不!炊事员就打开锁了的柜子,舀一小匙油找了个碗盛给我,又拿了三只长茄子,说:明天还来打菜吧,从后天算起,方便。我从锅里舀了热水,提回宿舍。

  王一生把衣裳脱了,只剩一条裤衩,呼噜呼噜地洗。洗完后,将脏衣服按在水里泡着,然后一件一件搓,洗好涮好,拧干晾在门口绳上。我说:你还挺麻利的。他说:从小自己干,惯了。几件衣服,也不费事。说着就在床上坐下,弯过手臂,去挠背后,肋骨一根根动着。我拿出烟来请他抽。他很老练地敲出一支,舔了一头儿,倒过来叼着。我先给他点了,自己也点上。他支起肩深吸进去,慢慢地吐出来,浑身荡一下,笑了,说:真不错。我说:怎么样?也抽上了?日子过得不错呀。他看看草顶,又看看在门口转来转去的猪,低下头,轻轻拍着净是绿筋的瘦腿,半晌才说:不错,真的不错。还说什么呢?粮?钱?还要什么呢?不错,真不错。你怎么样?他透过烟雾问我。我也感叹了,说:钱是不少,粮也多,没错儿,可没油哇。大锅菜吃得胃酸。主要是没什么玩儿的,没书,没电影儿。去哪儿也不容易,老在这个沟儿里转,闷得无聊。他看看我,摇一下头,说:你们这些人哪!没法儿说,想的净是锦上添花。我挺知足,还要什么呢?你呀,你就叫书害了。你在车上给我讲的两个故事,我琢磨了,后来挺喜欢的。你不错,读了不少书。可是,归到底,解决什么呢?是呀,一个人拼命想活着,最后都神经了,后来好了,活下来了,可接着怎么生活呢?像邦斯那样?有吃,有喝,好收藏个什么,可有个馋的毛病,人家不请吃就活得不痛快。人要知足,顿顿饱就是福。他不说了,看着自己的脚趾动来动去,又用后脚跟去擦另一只脚的背,吐出一口烟,用手在腿上掸了掸。

  我很后悔用油来表示我对生活的不满意,还用书和电影儿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表示我对生活的不满足,因为这些在他看来,实在是超出基准线上的东西,他不会为这些烦闷。我突然觉得很泄气,有些同意他的说法。是呀,还要什么呢?我不是也感到挺好了吗?不用吃了上顿惦记着下顿,床不管怎么烂,也还是自己的,不用窜来窜去找刷夜的地方。可是我常常烦闷的是什么呢?为什么就那么想看看随便什么一本书呢?电影儿这种东西,灯一亮就全醒过来了,图个什么呢?可我隐隐有一种欲望在心里,说不清楚,但我大致觉出是关于活着的什么东西。

  我问他:你还下棋吗?他就像走棋那么快地说:当然,还用说?我说:是呀,你觉得一切都好,干吗还要下棋呢?下棋不多馀吗?他把烟卷儿停在半空,摸了一下脸说:我迷象棋,一下棋,就什么都忘了。呆在棋里舒服。就是没有棋盘,棋子儿,我在心里就能下,碍谁的事儿啦?我说:假如有一天不让你下棋,也不许你想走棋的事儿,你觉得怎么样?他挺奇怪地看着我说:不可能,那怎么可能?我能在心里下呀!还能把我脑子挖了?你净说些不可能的事儿。我叹了一口气,说:下棋这事儿看来是不错。看了一本儿书,你不能老在脑子里过篇儿,老想看看新的。下棋可不一样了,自己能变着花样儿玩。他笑着对我说:怎么样,学棋吧?咱们现在吃喝不愁了,顶多是照你说的,不够好,又活不出个大意思来。书你哪儿找去?下棋吧,有忧下棋解。

  我想了想,说:我实在对棋不感兴趣。我们队倒有个人,据说下得不错。他把烟屁股使劲儿扔出门外,眼睛又放出光来:真的?有下棋的?嘿,我真还来对了。他在哪儿?我说:还没下班呢。看你急的,你不是来看我的吗?他双手抱着脖子仰在我的被子上,看着自己松松的肚皮,说:我这半年,就找不到下棋的。后来想,天下异人多得很,这野林子里我就不信找不到个下棋下得好的。现在我请了事假,一路找人下棋,就找到你这儿来了。我说:你不挣钱了?怎么活着呢?他说:你不知道,我妹妹在城里分了工矿,挣钱了,我也就不用给家寄那么多钱了。我就想,趁这功夫儿,会会棋手。怎么样?你一会儿把你说的那人找来下一盘?我说当然,心里一动,就又问他:你家里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呢?

  他叹了一口气,望着屋顶,很久才说:穷。困难啊!我们家三口儿人,母亲死了,只有父亲、妹妹和我。我父亲嘛,挣得少,按平均生活费的说法儿,我们一人才不到十块。我母亲死后,父亲就喝酒,而且越喝越多,手里有俩钱儿就喝,就骂人。邻居劝,他不是不听,就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弄得人家也挺难过。我有一回跟我父亲说:-你不喝就不行?有什么好处呢?-他说:-你不知道酒是什么玩意儿,它是老爷们儿的觉啊!咱们这日子挺不易,你妈去了,你们又小。我烦哪,我没文化,这把年纪,一辈子这点子钱算是到头儿了。你妈死的时候,嘱咐了,怎么着也要供你念完初中再挣钱。你们让我喝口酒,啊?对老人有什么过不去的,下辈子算吧-他看了看我,又说:不瞒你说,我母亲解放前是窑子里的。后来大概是有人看上了,做了人家的小,也算从良。有烟吗?我扔过一支烟给他,他点上了,把烟头儿吹得红红的,两眼不错眼珠儿地盯着,许久才说:后来,我妈又跟人跑了,据说买她的那家欺负她,当老妈子不说,还打。后来跟的这个是什么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我妈跟这个人生的。刚一解放,我妈跟的那个人就不见了。当时我妈怀着我,吃穿无着,就跟了我现在这个父亲。我这个后爹是卖力气的,可临到解放的时候儿,身子骨儿不行,又没文化,钱就挣得少。和我妈过了以后,原指着相帮着好一点儿,可没想到添了我妹妹后,我妈一天不如一天。那时候我才上小学,脑筋好,老师都喜欢我。可学校春游、看电影我都不在,给家里省一点儿是一点儿。我妈怕委屈了我,拖累着个身子,到处找活。有一回,我和我母亲给印刷厂叠书页子,是一本讲象棋的书。叠好了,我妈还没送去,我就一篇一篇对着看。不承想,就看出点儿意思来。于是有空儿就到街下看人家下棋。看了有些日子,就手痒痒,没敢跟家里要钱,自己用硬纸剪了一副棋,拿到学校去下。下着下着就熟了。于是又到街上和别人下。原先我看人家下得挺好,可我这一跟他们真下,还就赢了。一家伙就下了一晚上,饭也没吃。我妈找来了,把我打回去。唉,我妈身子弱,都打不痛我。到了家,她竟给我跪下了,说:-小祖宗,我就指望你了!你若不好好儿念书,妈就死在这儿-我一听这话吓坏了,忙说:-妈,我没不好好儿念书。您起来,我不下棋了-我把我妈扶起来坐着。那天晚上,我跟我妈叠页子,叠着叠着,就走了神儿,想着一路棋。我妈叹一口气说,-你也是,看不上电影儿,也不去公园,就玩儿这么个棋。唉,下吧。可妈的话你得记着,不许玩儿疯了。功课要是拉下了,我不饶你。我和你爹都不识字儿,可我们会问老师。老师若说你功课跟不上,你再说什么也不行-我答应了。我怎么会把功课拉下呢?学校的算术,我跟玩儿似的。这以后,我放了学,先做功课,完了就下棋,吃完饭,就帮我妈干活儿,一直到睡觉。因为叠页子不用动脑筋,所以就在脑子里走棋,有的时候,魔症了,会突然一拍书页,喊棋步,把家里人都吓一跳。我说:怨不得你棋下得这么好,小时候棋就都在你脑子里呢!他苦笑笑说:是呀,后来老师就让我去少年宫象棋组,说好好儿学,将来能拿大冠军呢!可我妈说,-咱们不去什么象棋组,要学,就学有用的本事。下棋下得好,还当饭吃了?有那点儿功夫,在学校多学点儿东西比什么不好?你跟你们老师们说,不去象棋组,要是你们老师还有没教你的本事,你就跟老师说,你教了我,将来有大用呢。啊?专学下棋?这以前都是有钱人干的!妈以前见过这种人,那都是身份,他们不指着下棋吃饭。妈以前呆过的地方,也有女的会下棋,可要的钱也多。唉,你不知道,你不懂。下下玩儿可以,别专学,啊?-我跟老师说了,老师想了想,没说什么。后来老师买了一副棋送我,我拿给妈看,妈说,-唉,这是善心人哪!可你记住,先说吃,再说下棋。等你挣了钱,养活家了,爱怎么下就怎么下,随你-我感叹了,说:这下儿好了,你挣了钱,你就能撒着欢儿地下了,你妈也就放心了。王一生把脚搬上床,盘了坐,两只手互相捏着腕子,看着地下说:我妈看不见我挣钱了。家里供我念到初一,我妈就死了。死之前,特别跟我说,-这一条街都说你棋下得好,妈信。可妈在棋上疼不了你。你在棋上怎么出息,到底不是饭碗。妈不能看你念完初中,跟你爹说了,怎么着困难,也要念完。高中,妈打听了,那是为上大学,咱们家用不着上大学,你爹也不行了,你妹妹还小,等你初中念完了就挣钱,家里就靠你了。妈要走了,一辈子也没给你留下什么,只捡人家的牙刷把,给你磨了一副棋-说着,就叫我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小布包来,打开一看,都是一小点儿大的子儿,磨得是光了又光,赛象牙,可上头没字儿。妈说,-我不识字,怕刻不对。你拿了去,自己刻吧,也算妈疼你好下棋-我们家多困难,我没哭过,哭管什么呢?可看着这副没字儿的棋,我绷不住了。

  我鼻子有些酸,就低了眼,叹道:唉,当母亲的。王一生不再说话,只是抽烟。

  山上的人下来了,打到两条蛇。大家见了王一生,都很客气,问是几分场的,那边儿伙食怎么样。王一生答了,就过去摸一摸晾着的衣裤,还没有干。我让他先穿我的,他说吃饭要出汗,先光着吧。大家见他很随和,也就随便聊起来。我自然将王一生的棋道吹了一番,以示来者不凡。大家都说让队里的高手脚卵来与王一生下。一个人跑了去喊,不一刻,脚卵来了。脚卵是南方大城市的知识青年,个子非常高,又非常瘦。动作起来颇有些文气,衣服总要穿得整整齐齐,有时候走在山间小路上,看到这样一个高个儿纤尘不染,衣冠楚楚,真令人生疑。脚卵弯腰进来,很远就伸出手来要握,王一生糊涂了一下,马上明白了,也伸出手去,脸却红了。握过手,脚卵把双手捏在一起端在肚子前面,说:我叫倪斌,人儿倪,文武斌。因为腿长,大家叫我脚卵。卵是很粗俗的话,请不要介意,这里的人文化水平是很低的。贵姓?王一生比倪斌矮下去两个头,就仰着头说:我姓王,叫王一生。倪斌说:王一生?蛮好,蛮好,名字蛮好的。一生是哪两个字?王一生直仰着脖子,说:一二三的一,生活的生。倪斌说:蛮好,蛮好。就把长臂曲着往外一摆,说:请坐。听说你钻研象棋?蛮好,蛮好,象棋是很高级的文化。我父亲是下得很好的,有些名气,喏,他们都知道的。我会走一点点,很爱好,不过在这里没有对手。你请坐。王一生坐回床上,很尴尬地笑着,不知说什么好。倪斌并不坐下,只把手虚放在胸前,微微向前侧了一下身子,说:对不起,我刚刚下班,还没有梳洗,你候一下好了,我马上就来。噢,问一下,乃父也是棋道里的人么?王一生很快地摇头,刚要说什么,但只是喘了一口气。倪斌说:蛮好,蛮好。好,一会儿我再来。我说:脚卵洗了澡,来吃蛇肉。倪斌一边退出去,一边说:不必了,不必了。好的,好的。大家笑起来,向外嚷:你到底来是不来?什么-不必了,好的-!倪斌在门外说:蛇肉当然是要吃的,一会儿下棋是要动脑筋的。

  大家笑着脚卵,关了门,三四个人精着屁股,上上下下地洗,互相开着身体的玩笑。王一生不知在想什么,坐在床里边,让开擦身的人。我一边将蛇头撕下来,一边对王一生说:别理脚卵,他就是这么神神道道的一个人。有一个人对我说:你的这个朋友要真是有两下子,今天有一场好杀。脚卵的父亲在我们市里,真是很有名气哩。另外的人说:爹是爹,儿是儿,棋还遗传了?王一生说:家传的棋,有厉害的。几代沉下的棋路,不可小看。一会儿下起来看吧。说着就紧一紧手脸。我把蛇挂起来,将皮剥下,不洗,放在案板上,用竹刀把肉划开,并不切断,盘在一个大碗内,放近一个大锅里,锅底蓄上水,叫:洗完了没有?我可开门了!大家慌忙穿上短裤。我到外边地上摆三块土坯,中间架起柴引着,就将锅放在土坯上,把猪吆喝远了,说:谁来看看?别叫猪拱了。开锅后十分钟端下来。就进屋收拾茄子。

  有人把脸盆洗干净,到伙房打了四五斤饭和一小盆清水茄子,捎回来一棵葱和两瓣野蒜、一小块姜,我说还缺盐,就又有人跑去拿来一块,捣碎在纸上放着。

  脚卵远远地来了,手里抓着一个黑木盒子。我问:脚卵,可有酱油膏?脚卵迟疑了一下,返身回去。我又大叫:有醋精拿点儿来!

  蛇肉到了时间,端进屋里,掀开锅,一大团蒸气冒出来,大家并不缩头,慢慢看清了,都叫一声好。两大条蛇肉亮晶晶地盘在碗里,粉粉地冒蒸气。我嗖的一下将碗端出来,吹吹手指,说:开始准备胃液吧!王一生也挤过来看,问:整着怎么吃?我说:蛇肉碰不得铁,碰铁就腥,所以不切,用筷子撕着蘸料吃。我又将切好的茄块儿放进锅里蒸。

  脚卵来了,用纸包了一小块儿酱油膏,又用一张小纸包了几颗白色的小粒儿,我问是什么,脚卵说:这是草酸,去污用的,不过可以代替醋。我没有醋精,酱油膏也没有了,就这一点点。我说:凑合了。脚卵把盒子放在床上,打开,原来是一副棋,乌木做的棋子,暗暗的发亮。字用刀刻出来,笔划很细,却是篆字,用金丝银丝嵌了,古色古香。棋盘是一幅绢,中间亦是篆字:楚河汉界。大家凑过去看,脚卵就很得意,说:这是古董,明朝的,很值钱。我来的时候,我父亲给我的。以前和你们下棋,用不到这么好的棋。今天王一生来嘛,我们好好下。王一生大约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精彩的棋具,很小心地摸,又紧一紧手脸。

  我将酱油膏和草酸冲好水,把葱末、姜末和蒜末投进去,叫声:吃起来!大家就乒乒乓乓地盛饭,伸筷撕那蛇肉蘸料,刚入嘴嚼,纷纷嚷鲜。

  我问王一生是不是有些像蟹肉,王一生一边儿嚼着,一边儿说:我没吃过螃蟹,不知道。脚卵伸过头去问:你没有吃过螃蟹?怎么会呢?王一生也不答话,只顾吃。脚卵就放下碗筷,说:年年中秋节,我父亲就约一些名人到家里来,吃螃蟹,下棋,品酒,作诗。都是些很高雅的人,诗做得很好的,还要互相写在扇子上。这些扇子过多少年也是很值钱的。大家并不理会他,只顾吃。脚卵眼看蛇肉渐少,也急忙捏起筷子来,不再说什么。

  不一刻,蛇肉吃完,只剩两副蛇骨在碗里。我又把蒸熟的茄块儿端上来,放小许蒜和盐拌了。再将锅里热水倒掉,续上新水,把蛇骨放进去熬汤。大家喘一口气,接着伸筷,不一刻,茄子也吃净。我便把汤端上来,蛇骨已经煮散,在锅底刷拉刷拉地响。这里屋外常有一二处小丛的野茴香,我就拔来几棵,揪在汤里,立刻屋里异香扑鼻。大家这时饭已吃净,纷纷舀了汤在碗里,热热的小口呷,不似刚才紧张,话也多起来了。

  脚卵抹一抹头发,说:蛮好,蛮好的。就拿出一支烟,先让了王一生,又自己叼了一支,烟包正待放回衣袋里,想了想,便放在小饭桌上,摆一摆手说:今天吃的,都是山珍,海味是吃不到了。我家里常吃海味的,非常讲究,据我父亲讲,我爷爷在时,专雇一个老太婆,整天就是从燕窝里拔脏东西。燕窝这种东西,是海鸟叼来小鱼小虾,用口水粘起来的,所以里面各种脏东西多得很,要很细心地一点一点清理,一天也就能搞清一个,再用小火慢慢地蒸。每天吃一点,对身体非常好。王一生听呆了,问:一个人每天就专门是管做燕窝的?好家伙!自己买来鱼虾,熬在一起,不等于燕窝吗?脚卵微微一笑,说:要不怎么燕窝贵呢?第一,这燕窝长在海中峭壁上,要拼命去挖。第二,这海鸟的口水是很珍贵的东西,是温补的。因此,舍命,费工时,又是补品,能吃燕窝,也是说明家里有钱和有身份。大家就说这燕窝一定非常好吃。脚卵又微微一笑,说:我吃过的,很腥。大家就感叹了,说费这么多钱,吃一口腥,太划不来。

  天黑下来,早升在半空的月亮渐渐亮了。我点起油灯,立刻四壁都是人影子。脚卵就说:王一生,我们来下一盘?王一生大概还没有从燕窝里醒过来,听见脚卵问,只微微点一点头。脚卵出去了。王一生奇怪了,问:嗯?大家笑而不答。一会儿,脚卵又来了,穿得笔挺,身后随来许多人,进屋都看看王一生。脚卵慢慢摆好棋,问:你先走?王一生说:你吧。大家就上上下下围了看。

  走出十多步,王一生有些不安,但也只是暗暗捻一下手指。走过三十几步,王一生很快地说:重摆吧。大家奇怪,看看王一生,又看看脚卵,不知是谁赢了。脚卵微微一笑,说:一赢不算胜。就伸手抽一颗烟点上。王一生没有表情,默默地把棋重新码好。两人又走。又走到十多步,脚卵半天不动,直到把一根烟吸完,又走了几步,脚卵慢慢地说:再来一盘。大家又奇怪是谁赢了,纷纷问。王一生很快地将棋码成一个方堆,看看脚卵问:走盲棋?脚卵沉吟了一下,点点头。两人就口述棋步。好几个人摸摸头,摸摸脖子,说下得好没意思,不知谁是赢家。就有几个人离开走出去,把油灯带得一明一暗。

  我觉出有点儿冷,就问王一生:你不穿点儿衣裳?王一生没有理我。我感到没有意思,就坐在床里,看大家也是一会儿看看脚卵,一会儿看看王一生,像是瞧从来没有见过的两个怪物。油灯下,王一生抱了双膝,锁骨后陷下两个深窝,盯着油灯,时不时拍一下身上的蚊虫。脚卵两条长腿抵在胸口,一只大手将整个儿脸遮了,另一只大手飞快地将指头捏来弄去。说了许久,脚卵放下手,很快地笑一笑,说:我乱了,记不得。就又摆了棋再下。不久,脚卵抬起头,看着王一生说:天下是你的。抽出一支烟给王一生,又说:你的棋是跟谁学的?王一生也看着脚卵,说:跟天下人。脚卵说:蛮好,蛮好,你的棋蛮好。大家看出是谁赢了,都高兴松动起来,盯着王一生看。

  脚卵把手搓来搓去,说:我们这里没有会下棋的人,我的棋路生了。今天碰到你,蛮高兴的,我们做个朋友。王一生说:将来有机会,一定见见你父亲。脚卵很高兴,说:那好,好极了,有机会一定去见见他。我不过是玩玩棋。停了一会儿,又说:你参加地区的比赛,没有问题。王一生问:什么比赛?脚卵说:咱们地区,要组织一个运动会,其中有棋类。地区管文教的书记我认得,他早年在我们市里,与我父亲认识。我到农场来,我父亲给他带过信,请他照顾。我找过他,他说我不如打篮球。我怎么会打篮球呢?那是很野蛮的运动,要伤身体的。这次运动会,他来信告诉我,让我争取参加农场的棋类队到地区比赛,赢了,调动自然好说。你棋下到这个地步,参加农场队,不成问题。你回你们场,去名就可以了。将来总场选拔,肯定会有你。王一生很高兴,起来把衣裳穿上,显得更瘦。大家又聊了很久。

  将近午夜,大家都散去,只剩下宿舍里同住的四个人与王一生、脚卵。脚卵站起来,说:我去拿些东西来吃。大家都很兴奋,等着他。一会儿,脚卵弯腰进来,把东西放在床上,摆出六颗巧克力,半袋麦乳精,纸包的一斤精白挂面。巧克力大家都一口咽了,来回舔着嘴唇。麦乳精冲成稀稀的六碗,喝得满屋喉咙响。王一生笑嘻嘻地说:世界上还有这种东西?苦甜苦甜的。我又把火升起来,开了锅,把面下了,说:可惜没有调料。脚卵说:我还有酱油膏。我说:你不是只有一小块儿了吗?脚卵不好意思地说:咳,今天不容易,王一生来了,我再贡献一些。就又拿了来。

  大家吃了,纷纷点起烟,打着哈欠,说没想到脚卵还有如许存货,藏得倒严实,脚卵急忙申辩这是剩下的全部了。大家吵着要去翻,王一生说:不要闹,人家的是人家的,从来农场存到现在,说明人家会过日子。倪斌,你说,这比赛什么时候开始呢?脚卵说:起码还有半年。王一生不再说话。我说:好了,休息吧。王一生,你和我睡在我的床上。脚卵,明天再聊。大家就起身收拾床铺,放蚊帐。我和王一生送脚卵到门口,看他高高的个子在青白的月光下远远去了。王一生叹一口气,说:倪斌是个好人。

  王一生又呆了一天,第三天早上,执意要走。脚卵穿了破衣服,肩了锄来送。两人握了手,倪斌说:后会有期。大家远远在山坡上招手。我送王一生出了山沟,王一生拦住,说:回去吧。我嘱咐他,到了别的分场,有什么困难,托人来告诉我,若回来路过,再来玩儿。王一生整了整书包带儿,就急急地顺公路走了,脚下扬起细土,衣裳晃来晃去,裤管儿前后荡着,像是没有屁股。

  第三章

  这以后,大家没事儿,常提起王一生,津津有味儿的回忆王一生光膀子大战脚卵。我说了王一生如何如何不容易,脚卵说:我父亲说过的,-寒门出高士。据我父亲讲,我们祖上是元朝的倪云林。倪祖很爱干净,开始的时候,家里有钱,当然是讲究的。后来兵荒马乱,家道败了,倪祖就卖了家产,到处走,常在荒野店投宿,很遇到一些高士。后来与一个会下棋的村野之人相识,学得一手好棋。现在大家只晓得倪云林是元四家里的一个,诗书画绝佳,却不晓得倪云林还会下棋。倪祖后来信佛参禅,将棋炼进禅宗,自成一路。这棋只我们这一宗传下来。王一生赢了我,不晓得他是什么路,总归是高手了。大家都不知道倪云林是什么人,只听脚卵神吹,将信将疑,可也认定脚卵的棋有些来路,王一生既然赢了脚卵,当然更了不起。这里的知青在城里都是平民出身,多是寒苦的,自然更看重王一生。

  将近半年,王一生不再露面。只是这里那里传来消息,说有个叫王一生的,外号棋呆子,在某处与某某下棋,赢了某某。大家也很高兴,即使有输的消息,都一致否认,说王一生怎会输棋呢?我给王一生所在的分场队里写了信,也不见回音,大家就催我去一趟。我因为这样那样的事,加上农场知青常常斗殴,又输进火药枪互相射击,路途险恶,终于没有去。

  一天脚卵在山上对我说,他已经报名参加棋类比赛了,过两天就去总场,问王一生可有消息?我说没有。大家就说王一生肯定会到总场比赛,相约一起请假去总场看看。

  过了两天,队里的活儿稀松,大家就纷纷找了各种藉口请假到总场,盼着能见着王一生。我也请了假出来。

  总场就在地区所在地,大家走了两天才到。这个地区虽是省以下的行政单位,却只有交叉的两条街,沿街有一些商店,货架上不是空的,即是展品概不出售。可是大家仍然很兴奋,觉得到了繁华地界,就沿街一个馆子一个馆子地吃,都先只叫净肉,一盘一盘地吞下去,拍拍肚子出来,觉得日光晃眼,竟有些肉醉,就找了一处草地,躺下来抽烟,又纷纷昏睡过去。

  醒来后,大家又回到街上细细吃了一些面食,然后到总场去。

  一行人高高兴兴到了总场,找到文体干事,问可有一个叫王一生的来报到。干事翻了半天花名册,说没有。大家不信,拿过花名册来七手八脚地找,真的没有,就问干事是不是搞漏掉了。干事说花名册是按各分场报上来的名字编的,都已分好号码,编好组,只等明天开赛。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儿。我说:找脚卵去。脚卵在运动员们住下的草棚里,见了他,大家就问。脚卵说:我也奇怪呢。这里乱糟糟的,我的号是棋类,可把我分到球类组来,让我今晚就参加总场联队训练,说了半天也不行,还说主要靠我进球得分。大家笑起来,说:管他赛什么,你们的伙食差不了。可王一生没来太可惜了。

  直到比赛开始,也没有见王一生的影子。问了他们分场来的人,都说很久没见王一生了。大家有些慌,又没办法,只好去看脚卵赛篮球。脚卵痛苦不堪,规矩一点儿不懂,球也抓不住,投出去总是三不沾,抢得猛一些,他就抽身出来,瞪着大眼看别人争。文体干事急得抓耳挠腮,大家又笑得前仰后合。每场下来,脚卵总是嚷野蛮,埋怨脏。

  赛了两天,决出总场各类运动代表队,到地区参加地区决赛。大家看看王一生还没有影子,就都相约要回去了。脚卵要留在地区文教书记家再待一两天,就送我们走一段。快到街口,忽然有人一指:那不是王一生?大家顺着方向一看,真是他。王一生在街口另一面急急地走来,没有看见我们。我们一齐大叫,他猛地站住,看见我们,就横街向我们跑来。到了跟前,大家纷纷问他怎么不来参加比赛?王一生很着急的样子,说:这半年我总请事假出来下棋,等我知道报名赶回去,分场说我表现不好,不准我出来参加比赛,连名都没报上。我刚找了由头儿,跑上来看看赛得怎么样。怎么样?赛得怎么样?大家一迭声儿地说早赛完了,现在是参加与各县代表队的比赛,夺地区冠军。王一生愣了半晌,说:也好,夺地区冠军必是各县高手,看看也不赖。我说:你还没吃东西吧?走,街上随便吃点儿什么去。脚卵与王一生握过手,也惋惜不已。大家就又拥到一家小馆儿,买了一些饭菜,边吃边叹息。王一生说:我是要看看地区的象棋大赛。你们怎么样?要回去吗?大家都说出来的时间太长了,要回去。我说:我再陪你一两天吧。脚卵也在这里。于是又有两三个人也说留下来再耍一耍。

  脚卵就领留下的人去文教书记家,说是看看王一生还有没有参加比赛的可能。走不多久,就到了。只见一扇小铁门紧闭着,进去就有人问找谁,见了脚卵,不再说什么,只让等一下。一会儿叫进了,大家一起走进一幢大房子,只见窗台上摆了一溜儿花草,伺候得很滋润。大大的一面墙上只一幅主席诗词的挂轴儿,绫子黄黄的很浅。屋内只摆几把藤椅,茶几上放着几张大报与油印的简报。不一会儿,书记出来,胖胖的,很快地与每个人握手,又叫人把简报收走,就请大家坐下来。大家没见过管着几个县的人的家,头都转来转去地看。书记呆了一下,就问:都是倪斌的同学吗?大家纷纷回过头看书记,不知该谁回答。脚卵欠一下身,说:都是我们队上的。这一位就是王一生。说着用手掌向王一生一倾。书记看着王一生说:噢,你就是王一生?好。这两天,倪斌常提到你。怎么样,选到地区来赛了吗?王一生正想答话,倪斌马上就说:王一生这次有些事耽误了,没有报上名。现在事情办完了,看看还能不能参加地区比赛。您看呢?书记用胖手在扶手上轻轻拍了两下又轻轻用中指很慢地擦着鼻沟儿,说:啊,是这样。不好办。你没有取得县一级的资格,不好办。听说你很有天才,可是没有取得资格去参加比赛,下面要说话的,啊?王一生低了头,说:我也不是要参加比赛,只是来看。书记说:那是可以的,那欢迎。倪斌,你去桌上,左边的那个桌子,上面有一份打印的比赛日程。你拿来看看,象棋类是怎么安排的。倪斌早一步跨进里屋,马上把材料拿出来,看了一下,说:要赛三天呢!就递给书记。书记也不看,把它放在茶几上,掸一掸手,说:是啊,几个县嘛。啊?还有什么问题吗?大家都站起来,说走了。书记与离他近的人很快地握了手,说:倪斌,你晚上来,嗯?倪斌欠欠身说好的,就和大家一起出来。大家到了街上,舒了一口气,说笑起来。

  大家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讲起还要在这里呆三天,恐怕身上的钱支持不住。王一生说他可以找到睡觉的地方,人多一点恐怕还是有办法,这样就能不去住店,省下不少钱。倪斌不好意思地说他可以住在书记家。于是大家一起随王一生去找住的地方。

  原来王一生已经来过几次地区,认识了一个文化馆画画儿的,于是便带了我们投奔这位画家。到了文化馆,一进去,就听见远远有唱的,有拉的,有吹的,便猜是宣传队在演练。只见三四个女的,穿着蓝线衣裤,胸蹶得不能再高,一扭一扭地走过来,近了,并不让路,直脖直脸地过去。我们赶紧闪在一边儿,都有点儿脸红。倪斌低低地说:这几位是地区的名角。在小地方,有她们这样的功夫,蛮不容易的。大家就又回过头去看名角。

  吧主13画家住在一个小角落里,门口鸡鸭转来转去,沿墙摆了一溜儿各类杂物,草就在杂物中间长出来。门又被许多晒着的衣裤布单遮住。王一生领我们从衣裤中弯腰过去,叫那画家。马上就乒乒乓乓出来一个人,见了王一生,说:来了?都进来吧。画家只是一间小屋,里面一张小木床,到处是书、杂志、颜色和纸笔。墙上钉满了画的画儿。大家顺序进去,画家就把东西挪来挪去腾地方,大家挤着坐下,不敢再动。画家又迈过大家出去,一会儿提来一个暖瓶,给大家倒水。大家传着各式的缸子、碗,都有了,捧着喝。画家也坐下来,问王一生:参加运动会了吗?王一生叹着将事情讲了一遍。画家说:只好这样了。要待几天呢?王一生就说:正是为这事来找你。这些都是我的朋友。你看能不能找个地方,大家挤一挤睡?画家沉吟半晌,说:你每次来,在我这里挤还凑合。这么多人,嗯——让我看看。他忽然眼里放出光采来,说:文化馆里有个礼堂,舞台倒是很大。今天晚上为运动会的人演出,演出之后,你们就在舞台上睡,怎么样?今天我还可以带你们进去看演出。电工与我很熟的,跟他说一声,进去睡没问题。只不过脏一些。大家都纷纷说再好不过了。脚卵放下心的样子,小心地站起来,说:那好,诸位,我先走一步。大家要站起来送,却谁也站不起来。脚卵按住大家,连说不必了,一脚就迈出屋外。画家说:好大的个子!是打球的吧?大家笑起来,讲了脚卵的笑话。画家听了,说:是啊,你们也都够脏的。走,去洗洗澡,我也去。大家就一个一个顺序出去,还是碰得叮当乱响。

  原来这地区所在地,有一条江远远流过。大家走了许久,方才到了。江面不甚宽阔,水却很急,近岸的地方,有一些小洼儿。四处无人,大家脱了衣裤,都很认真地洗,将画家带来的一块肥皂用完。又把衣裤泡了,在石头上抽打,拧干后铺在石头上晒,除了游水的,其馀便纷纷趴在岸上晒。画家早洗完,坐在一边儿,掏出个本子在画。我发觉了,过去站在他身后看。原来他在画我们几个人的裸体速写。经他这一画,我倒发觉我们这些每日在山上苦的人,却矫健异常,不禁赞叹起来。大家又围过来看,屁股白白的晃来晃去。画家说:干活儿的人,肌肉线条极有特点,又很分明。虽然各部份发展可能不太平衡,可真的人体,常常是这样,变化万端。我以前在学院画人体,女人体居多,太往标准处靠,男人体也常静在那里,感觉不出肌肉滚动,越画越死。今天真是个难得的机会。有人说羞处不好看,画家就在纸上用笔把说的人的羞处涂成一个疙瘩,大家就都笑起来。衣裤干了,纷纷穿上。

  这时已近傍晚,太阳垂在两山之间,江面上便金子一般滚动,岸边石头也如热铁般红起来。有鸟儿在水面上掠来掠去,叫声传得很远。对岸有人在拖长声音吼山歌,却不见影子,只觉声音慢慢小了。大家都凝了神看。许久,王一生长叹一声,却不说什么。

  大家又都往回走,在街上拉了画家一起吃些东西,画家倒好酒量。天黑了,画家领我们到礼堂后台入口,与一个人点头说了,招呼大家悄悄进去,缩在边幕上看。时间到了,幕并不开,说是书记还未来。演员们化了妆,在后台走来走去,伸一伸手脚,互相取笑着。忽然外面响动起来,我拨了幕布一看,只见书记缓缓进来,在前排坐下,周围空着,后面黑压压一礼堂人。于是开演,演出甚为激烈,尘土四起。演员们在台上泪光闪闪,退下来一过边幕,就嬉笑颜开,连说怎么怎么错了。王一生倒很入戏,脸上时阴时晴,嘴一直张着,全没有在棋盘前的镇静。戏一结束,王一生一个人在边幕拍起手来,我连忙止住他,向台下望去,书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前两排仍然空着。

  大家出来,摸黑拐到画家家里,脚卵已在屋里,见我们来了,就与画家出来和大家在外面站着,画家说:王一生,你可以参加比赛了。王一生问:怎么回事儿?脚卵说,晚上他在书记家里,书记跟他叙起家常,说十几年前常去他家,见过不少字画儿,不知运动起来,损失了没有?脚卵说还有一些,书记就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书记又说,脚卵的调动大约不成问题,到地区文教部门找个位置,跟下面打个招呼,办起来也快,让脚卵写信回家讲一讲。于是又谈起字画古董,说大家现在都不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书记自己倒是常在心里想着。脚卵就说,他写信给家里,看能不能送书记一两幅,既然书记帮了这么大忙,感谢是应该的。又说,自己在队里有一副明朝的乌木棋,极是考究,书记若是还看得上,下次带上来。书记很高兴,连说带上来看看。又说你的朋友王一生,他倒可以和下面的人说一说,一个地区的比赛,不必那么严格,举贤不避私嘛。就挂了电话,电话里回答说,没有问题,请书记放心,叫王一生明天就参加比赛。

  大家听了,都很高兴,称赞脚卵路道粗,王一生却没说话。脚卵走后,画家带了大家找到电工,开了礼堂后门,悄悄进去。电工说天凉了,问要不要把幕布放下来垫盖着,大家都说好,就七手八脚爬上去摘下幕布铺在台上。一个人走到台边,对着空空的座位一敬礼,尖着嗓子学报幕员,说:下一个节目——睡觉。现在开始。大家悄悄地笑,纷纷钻进幕布躺下了。

  躺下许久,我发觉王一生还没有睡着,就说:睡吧,明天要参加比赛呢!王一生在黑暗里说:我不赛了,没意思。倪斌是好心,可我不想赛了。我说:咳,管它!你能赛棋,脚卵能调上来,一副棋算什么?王一生说:那是他父亲的棋呀!东西好坏不说,是个信物。我妈妈留给我的那副无字棋,我一直性命一样存着,现在生活好了,妈的话,我也忘不了。倪斌怎么就可以送人呢?我说:脚卵家里有钱,一副棋算什么呢?他家里知道儿子活得好一些了,棋是舍得的。王一生说:我反正是不赛了,被人作了交易,倒像是我沾了便宜。我下得赢下不赢是我自己的事,这样赛,被人戳脊梁骨。不知是谁也没睡着,大约都听见了,咕噜一声:呆子。

  第四章

  第二天一早儿,大家满身是土地起来,找水擦了擦,又约画家到街上去吃。画家执意不肯,正说着,脚卵来了,很高兴的样子。王一生对他说:我不参加这个比赛。大家呆了脚卵问:蛮好的,怎么不赛了呢?省里还下来人视察呢!王一生说:不赛就不赛了。我说了说,脚卵叹道:书记是个文化人,蛮喜欢这些的。棋虽然是家里传下的,可我实在受不了农场这个罪,我只想有个干净的地方住一住,不要每天脏兮兮的。棋不能当饭吃的,用它通一些关节,还是值的。家里也不很景气,不会怪我。画家把双臂抱在胸前,抬起一只手摸了摸脸,看着天说:倪斌,不能怪你。你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要求。我这两年,也常常糊涂,生活太具体了。幸亏我还会画画儿。何以解忧?唯有——唉。王一生很惊奇的看着画家,慢慢转了脸对脚卵说:倪斌,谢谢你。这次比赛决出高手,我登门去与他们下。我不参加这次比赛了。脚卵忽然很兴奋,攥起大手一顿,说:这样,这样!我呢,去跟书记说一下,组织一个友谊赛。你要是赢了这次的冠军,无疑是真正的冠军。输了呢,也不太失身份。王一生呆了呆:千万不要跟什么书记说,我自己找他们下。要下,就与前三名都下。

  大家也不好再说什么,就去看各种比赛,倒也热闹。王一生只钻在棋类场地外面,看各局的明棋。第三天,决出前三名。之后是发奖,又是演出,会场乱哄哄的,也听不清谁得的是什么奖。

  脚卵让我们在会场等着,过了不久,就领来两个人,都是制服打扮。脚卵作了介绍,原来是象棋比赛的第二、三名。脚卵说:这位是王一生,棋蛮厉害的,想与你们两位高手下一下,大家也是一个互相学习的机会。两个人看了看王一生,问:那怎么不参加比赛呢?我们在这里呆了许多天,要回去了。王一生说:我不耽误你们,与你们两人同时下。两人互相看了看,忽然悟到,说:盲棋?王一生点一点头。两人立刻变了态度,笑着说:我们没下过盲棋。王一生说:不要紧,你们看着明棋下。来,咱们找个地方儿。话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立刻嚷动了,会场上各县的人都说有一个农场的小子没有赛着,不服气,要同时与亚、季军比试。百十个人把我们围了起来,挤来挤去地看,大家觉得有了责任,便站在王一生身边儿。王一生倒低了头,对两个人说:走吧,走吧,太扎眼。有一个人挤了进来,说:哪个要下棋?就是你吗?我们大爷这次是冠军,听说你不服气,叫我来请你。王一生慢慢地说:不必。你大爷要是肯下,我和你们三人同下。众人都轰动了,拥着往棋场走去。到了街上,百十人走成一片。行人见了,纷纷问怎么回事,可是知青打架?待明白了,就都跟着走。走过半条街,竟有上千人跟着跑来跑去。商店里的店员和顾客也都站出来张望。长途车路这里开不过,乘客们纷纷探出头来,只见一街人头攒动,尘土飞起多高,轰轰的,乱纸踏得嚓嚓响。一个傻子呆呆地在街中心,咿咿呀呀地唱,有人发了善心,把他拖开,傻子就依了墙根儿唱。四五条狗窜来窜去,觉得是它们在引路打狼,汪汪叫着。

  到了棋场,竟有数千人围住,土扬在半空,许久落不下来。棋场的标语标志早已摘除,出来一个人,见这么多人,脸都白了。脚卵上去与他交涉,他很快地看着众人,连连点头儿,半天才明白是借场子用,急忙打开门,连说可以可以,见众人都要进去,就急了。我们几个,马上到门口守住,放进脚卵、王一生和两个得了名誉的人。这时有一个人走出来,对我们说:高手既然和三个人下,多我一个不怕,我也算一个。众人又嚷动了,又有人报名。我不知怎么办好,只得进去告诉王一生。王一生咬一咬嘴说:你们两个怎么样?那两个人赶紧站起来,连说可以。我出去统计了,连冠军在内,对手共是十人,脚卵说:十不吉利的,九个人好了。于是就九个人。冠军总不见来,有人来报,既是下盲棋,冠军只在家里,命人传棋。王一生想了想,说好吧。九个人就关在场里。墙外一副明棋不够用,于是有人拿来八张整开白纸,很快地画了格儿。又有人用硬纸剪了百十个方棋子儿,用红黑颜色写了,背后粘上细绳,挂在棋格儿的钉子上,风一吹,轻轻地晃成一片,街上人也嚷成一片。

  人是越来越多。后来的人拼命往前挤,挤不进去,就抓住人打听,以为是杀人的告示。妇女们也抱着孩子们,远远围成一片。又有许多人支了自行车,站在后架上伸脖子看,人群一挤,连着倒,喊成一团。半大的孩子们钻来钻去,被大人们用腿拱出去。数千人闹闹嚷嚷,街上像半空响着闷雷。

  王一生坐在场当中一个靠背椅上,把手放在两条腿上,眼睛虚望着,一头一脸都是土,像是被传讯的歹人。我不禁笑起来,过去给他拍一拍土。他按住我的手,我觉出他有些抖。王一生低低地说:事情闹大了。你们几个朋友看好,一有动静,一起跑。我说:不会。只要你赢了,什么都好办。争口气。怎么样?有把握吗?九个人哪!头三名都在这里!王一生沉吟了一下,说:怕江湖的不怕朝廷的,参加过比赛的人的棋路我都看了,就不知道其他六个人会不会冒出冤家。书包你拿着,不管怎么样,书包不能丢。书包里有……王一生看了看我,我妈的无字棋。他的瘦脸上又干又脏,鼻沟也黑了,头发立着,喉咙一动一动的,两眼黑得吓人。我知道他拼了,心里有些酸,只说:保重!就离了他。他一个人空空地在场中央,谁也不看,静静的像一块铁。

  棋开始了。上千人不再出声儿。只有自愿服务的人一会儿紧一会儿慢地用话传出棋步,外边儿自愿服务的人就变动着棋子儿。风吹得八张大纸哗哗地响,棋子儿荡来荡去。太阳斜斜地照在一切上,烧得耀眼。前几十排的人都坐下了,仰起头看,后面的人也挤得紧紧的,一个个土眉土眼,头发长长短短吹得飘,再没人动一下,似乎都把命放在棋里搏。

  我心里忽然有一种很古的东西涌上来,喉咙紧紧地往上走。读过的书,有的近了,有的远了,模糊了。平时十分佩服的项羽、刘邦都目瞪口呆,倒是尸横遍野的那些黑脸士兵,从地下爬起来,哑了喉咙,慢慢移动。一个樵夫,提了斧在野唱。忽然又仿佛见了呆子的母亲,用一双弱手一张一张地折书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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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文学:乔厂长上任记

  下面是为大家提供的蒋子龙《乔厂长上任记》全文,欢迎阅读。

  “时间和数字是冷酷无情的,象两条鞭子,悬在我们的背“先讲时间。如果说国家实现现代化的时间是二十三年,咱们这个给国家提供机电设备的厂子,自身的现代化必八到十年内完成。否则,炊事员和职工一同进食堂,是不时开饭的。

  “再看数字。日本日立公司电机厂,五千五百人,年产一千百万千瓦:咱们厂,八千九百人,年产一百二十万千瓦。说明什么?要求我们干什么?

  “前天有个叫高岛的日本人,听我讲咱们厂的年产量,他晃脑袋,说我保密!当时我的脸臊成了猴腚,两只拳头攥出了水。不是要揍人家,而是想揍自己。你们还有脸笑!当时要看见你们笑,我就揍你们。

  “其实,时间和数字是有生命、有感情的,只要你掏出心来追求它,它就属于你。”

  ——摘自厂长乔光朴的发言记录

  出 山

  党委扩大一上来就卡了壳,这在机电工业局的会议室里不多见,特别是在局长霍大道主持的会上更不多见。但今天的沉闷似乎不是那种干燥的、令人沮丧的寂静,而是一种大雨前的闷热、雷电前的沉寂。算算吧,“四人帮”倒台两年了,七八年又过去了六个月,电机厂已经两年零六个月没完成任务了。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全局都炔要被它拖垮了。必须彻底解决,派硬手去。派谁?机电局闲着的干部不少,但顶战的不多。愿意上来的人不少,愿意下去,特别是愿意到大难杂乱的大户头厂去的人不多。

  会议要讨论的内容两夭前已经通知到各委员了,霍大道知道委员们都有准备好的话,只等头一炮打响,后边就会万炮齐鸣。他却丝毫不动声色、他从来不亲自动手去点第一炮,而是让炮手准备好了自己燃响,“更不在冷场时陪着笑脸絮絮叨叨地启发诱导。他透彻人肺腑的目光,时而收拢合国沉思,时而又放纵开来,轻轻扫过每一个人的脸。

  有一张脸渐渐吸引住霍大道的目光。这是一张有着矿石般颜色和猎人般粗扩特征的脸:石岸般突出的眉弓,饿虎般深藏的双眼;颧骨略高的双颊,肌厚肉重的阔脸;这一切简直就是力量的化身。他是机电局电器公司经理乔光朴,正从副局长徐进亭的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在手里摆弄着。自从十多年前在“牛棚”里一咬牙戒了烟,从未开过戒,只是留下一个毛病,每逢开会昔昔思索或心情激动的时候,喜欢找别人要一支烟在手皇玩弄,间或放到鼻子上去嗅一嗅。仿佛没有这支烟他的思想就不能集中,他一双火力十足的眼睛不看别人,只盯住手里的香烟,饱满的嘴唇铁闸一般紧闭着,里面坚硬的牙齿却在不断地咬着牙帮骨,左颊上的肌肉鼓起一道道棱子。霍大道极不易觉察地笑了,他不仅估计到第一炮很快就要炸响,而且对今天会议的结果似乎也有了七分把握。

  果然,乔光朴千里那支珍贵的“郁金香”牌香烟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一堆碎烟丝,他伸手又去抓徐进亭的烟盒,徐进亭挡住了他的手:“得啦,光朴,你又不吸,这不是白白糟踏吗。要不一开会抽烟的人都躲你远远的。”

  有几个人嘲弄地笑了。

  乔光朴没抬眼皮,用平稳的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口吻说:“别人说我先说,请局党委考虑,让我到重型电机厂去。”

  这低沉的声调在有些委员的心里不啻是爆炸了一颗手榴弹。徐副局长更是惊诧地捣出一支香烟主动地丢给乔光朴:“光朴,你是真的,还是开玩笑?”

  是啊,他的请求太出人意外了,因为他现在占的位子太好了。“公司经理”——上有局长,下有厂长,能进能退,可攻可守。形势稳定可进到局一级,出了问题可上推下卸,躲在二道门内转发一下原则号令。愿干者可以多劳,不愿干者也可少干,全无凭据,权力不小,责任不大,待遇不低,费心血不多。这是许多老干部梦寐以求而又得不到手的“美缺”。乔光朴放着轻车熟路不走,明知现在基层的经最不好念,为什么偏要下去呢?

  乔光朴抬起眼睛,闪电似地扫过全场,最后和霍大道那穿透一切的目光相遇了,倏地这两对目光碰出了心里的火花,一刹那等于交换了千言万语。乔光朴仍是用缓慢平稳的语气说:“我愿立军令状。乔光朴,现年五十六岁,身体基本健康,血压有一点高,但无妨大局。我去后如果电机厂仍不能完成国家计划,我请求撤销我党内外一切职务。到干校和石敢去养鸡喂鸭。”

  这家伙,话说得太满、太绝。这无疑是一些眼下最忌讳的语言。当语言中充满了虚妄和位权,稍负一点责的干部就喜欢说一些漂亮的多义词,让人从哪个方面都可以解释。什么事情还没有干,就先从四面八方留下退却的路。因此,乔光朴的“军令状”比它本身所包含的内容更叫霍大道高兴。他激赏地抬起眼睛。心里想,这位大爷就是给他一座山也熊背走,正象俗话说的,他象脚后跟一样可靠,你尽管相信他好了。就问:“你还有什么要求?”

  乔光朴:哦要带石敢一块去,他的党委书记,我当厂长。”

  会议室里又炸了。徐副局长小声地冲他嘟嚷:“我的老天,你刚才扔了个手榴弹,现在又撂原子弹,后边是不是还有中子弹?你成心想炸毁我们的神经?”乔光朴不回答,腮帮子上的肌肉又鼓起一道道肉梭子,他又在咬牙帮骨,

  有人说:“你这是一厢情愿,石敢同意去吗?”

  乔光朴:“我已经派车到干校去接他,就是拖也要把他拖来。至于他干不干的问题,我的意见他干也得干,他不干也得干。而且——”他把目光转向霍大道,“只要党委正式做决议,我想他是会服从的。我对别人的安排也有这个意见,可以听取本人的意见和要求,但也不能完全由个人说了算。党对任何一个党员,不管他是哪一个级别的干部,都有指挥调动权。”

  他说完看看手表,象事先约好的一样,石敢就在这时候进来了。猛一看,这简直就是一位老农民。但从他走进机电局大楼、走到这个地方来的人。他身材短小,动作迟钝。仿佛他一切锋芒全被这极平常的外貌给遮掩住了。斗争的风浪明显地在他身上留下了涤荡的痕迹。虽然刚交六十岁,但他的脸已被深深的皱纹切破了,象个胡桃核。看上去要比实践年龄大得多。他对一切热烈的问候和眼光只用点头回答,他脸上的神色既不热情,也不冷淡,倒有些象路人般的木然无情。他象个哑巴,似乎比哑巴更哑,哑巴见了熟人还要呀呀咿咿地叫喊几声,以示亲热,他的双唇闭得铁紧,好象生怕从里边发出声音来。他没有在霍大道指给他的位子上坐下,好象不明白局党委开会为什么把他找来,随时准备离开这儿。

  乔光朴站起来:“霍局长,我先和老石谈一谈。”

  霍大道点点头。乔光朴抓住石敢的胳膊,半拥半推地向外走。石敢瘦小的身材叫乔光朴魁伟的体架一衬,就象大人拉着一个孩子。他俩来到霍大道的办公室,双双坐在沙发上,乔光朴望着自己的老搭档,心里突然翻起一般难言的痛楚。

  一九五八年,乔光朴从苏联学习回国,被派到重型电机厂当厂长,石敢是党委书记。两个人把电机厂搞成了一朵花。石敢是个诙谐多智的鼓动家,他的好多话在“文化大革命”中被人揪住了辫子,在“牛棚”里常对乔光朴说:“舌头是惹祸的根苗,是思想无法藏住的一条尾巴,我早晚要把这块多余的户咬掉。”他站卒批判台上对造反派叫他回答问题更是恼火,不回答吧态度不好,回答吧更加倍激起批判者的愤怒,他曾想要是没有舌头就不会有这样的麻烦了。而和他常常一起挨斗的乔光朴,却想出了对付批斗的“精神转移法”。刚一上台挨斗时,乔光朴也和石敢一样,非常注意听批判者的发言,越听越气,常常汁流浃背,毛发倒竖,一场批斗会下来筋骨酥软,累得象摊泥。挨斗的次数一多,时间一长就油了。乔光朴酷爱京剧,往台上一站,别人的批判发言一开始,他心里的锣鼓也开场了,默唱自己喜爱的京剧唱段,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此法果然有效,不管是几个小时的批斗会,不管是“冰棍式”,还是“喷气式”,他全能应付裕如。甚至有时候还能触景生情,一见批判台搭在露天,就来一段“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他得意洋洋地把自己的经验传授给石敢,劝他的伙伴不要老是那么认真,暗憋暗气地老是诅咒本来无罪的舌头。无奈石敢不喜好京剧,乔光朴行之有效的办法对他却无效。六七年秋天一次批判会,台子高高搭在两辆重型翻斗汽车上,散会时石敢一脚踩空,笔真地摔下台,腿脚没伤,舌头果真咬掉了一半。他忍住疼没吭声,血灌满了嘴就咽下去。等于被人发现时已无法再找回那半个舌头。从那天起,两个老伙伴就分开了。石敢成了半哑巴,公共场合从来不说话。治好伤就到机电局干校劳动,局里几次要给他安排工作,他借口是残废人不上来。“四人帮”倒台的消息公布以后,他到市里喝了一通酒,晚上又回干校了,说舍不得那大小“三军”。他在干校管着上百只鸡,几十只鸭,还有一群羊,人称“三军司令”。他表示后半辈子不再离开农村。今天一早,乔光朴派亲近的人借口有重要会议把他叫来了。

  乔光朴把自己的打算,立“军令状”的前后过程全部告诉了石敢,充满希望地等着老伙伴给他一个全力支持的回答。

  石敢却是长时间的不吭声,探究的、陌生的目光冷冷地盯着乔光朴,使乔光朴很不一在。老朋友对他的酶远和不信任叫他心看:寒战。石敢到底说话了,语言低沉而又含混不清,乔光朴费劲地:听着:

  “你何苦要拉一个垫背的?我不去。”

  乔光朴急了:“老石,难道你躲在干校不出山,真的是象别人传说的那样,是由于怕了,是‘怕死的杨五郎上山当了和尚’?”

  石敢脸上的肌肉颤抖了一下,但毫不想辩解地点点头,认帐了。这使乔光朴急切地从沙发上跳起来替他的朋友否认:“不,不,你不是那种人!你唬别人行,唬不了我。”

  “我只有半个舌……舌头,而且剩下的这半个如果牙齿够得着也想把它咬下去。”

  “不,你是有两个舌头的人,一个能指挥我,在关键的时候常常能给我别的人所不能给的帮助;另一个舌头又能说群众服从我。你是我碰到过的最好的党委书记,我要回厂你不跟我去不行!”

  “咳!”石敢眼里闪过一丝痛苦的暗流,“我是个残废人,不会帮你的忙,只会拖你的手脚。”

  “石敢,你少来点感伤情调好不好,你对我来说,重要的不是舌头,你有头脑,有经验,有魄力,还有最重要的--你我多年合作的感情。我只要你坐在办公室里动动手指,或到关键时候给我个眼神,提醒我一下,你只管坐阵就行。”

  石敢还是摇头:、我思想残废了,我已经消耗完了。”

  “胡说!”乔光朴见好说不行,真要恼了,“你明明是个大活人,呼出碳气,吸进氧气,还在进行血液循环,怎说是消耗完了?在活人身上难道能发生精力消耗完的事吗?掉个舌头尖思想就算残废啦?”

  “我指热情的细胞消耗完了。”

  “嗯?”乔光朴一把将石敢从沙发上拉起来,枪口似的双眼瞄准石敢的瞳孔,“你敢再重复一遍你的话吗?当初你咬下舌头吐掉的时候,难道把党性、生命连同对事业的信心和责任感也一块吐掉了?”

  石敢躲开了乔光朴的目光,他碰上一面无情的能照见灵魂的镜子,他看见自己的灵魂变得这样卑微,感到吃惊,甚至不愿意承认。

  乔光朴用嘲讽的口吻,象是自言自语地说:“这真是一种讽刺,‘四化’的目标中央已经确立,道路也打开了,现在就需要有人带着队伍冲上去。瞧瞧我们这些区局级、县团级干部都是什么精神状态吧,有的装聋作哑,甚至被点将点到头上,还推三阻四。我真纳闷,在我们这些级别不算小的干部身上,究竟还有没有普通党员的责任感?我不过象个战士一样,听到首长说有任务就要抢着去完成,这本来是极平常的,现在却成了出风头的英雄。谁知道呢,也许人家还把我当成了傻瓜哩!”

  石敢又一次刺疼了,他的肩头抖动了一下。乔光朴看见了,诚恳地说:“老石,你非跟我去不行,我就是用绳子拖也得把你拖去。”

  “咳,大个子……”石敢叹了口气,用了他对乔光朴最亲热的称呼。这声“大个子”叫得乔光朴发冷的心突地又热起来了。石敢立刻又恢复了那种冷漠的神情:“我可以答应你,只要你以后不悔。不过丑话说在前边。咱们订个君子协定,什么时候你讨厌我了,就放我回干校。”

  当他们两个回到会议室的时候,倭员们也就这个问题形成了决议。霍大道对石敢说:“老乔明天到任,你可以晚几天,休息一下,身体哪儿不适到医院检查一下。”

  石敢点点头走了。

  霍大道对乔光朴说:“刚才议论到干部安排问题,你还没有走,就有人盯上了你的位子。”他把目光又转向委员们,“你们是不是还把别人托你们的事都摆到桌面上来,大家一块议一议。”

  大家面面相觑,他们都知道霍大道的脾气,他叫你拿到桌面上来,你若不拿,往后在私下是决不能再向他提这些事了。徐进亭先说:“电机厂的冀申提出身体不好,希望能到公司里去。”接着别委员也都说出了曾托咐过自己的人。

  霍大目光象锥子一样,气色森严,语气里带着不想掩饰的愤怒:“什么时候我们党的人安排改为由个从私下活动了呢?什么时候党员的工作岗位分成了‘肥缺’、‘美缺’和‘废缺’、‘苦缺’了呢?毛遂自荐自古就有,乔光朴也是毛遂自荐,但和这些人的自荐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性质。冀申同志在电机厂没搞好,却毫不愧疚的想到公司当经理,我不相信搞不好一个厂的人能搞好一个公司。如果把托你们的人的要求都满足,我们机电局只好安排十五个副局长,下属六个公司,每个公司也只好安排十到十五个正副经理,恐怕还不一定都满意。身体不好在基层干不了到机关就能干好,机关是疗养院?还是说在机关干好干坏没关系?有病不能工作的可以离职养病,名号要挂在组织处,不能占着茅坑不屙屎。宁可虚位待人,不可滥任命误党误国。我欣赏光朴同志立的‘军令状’,这个办法要推行,往后象我们这样的领导干部也不能干不干一个样。有功的要升、要赏,有过的要罚、要降!有人在一个单位玩不转了就托人找关系,一走了之。这就助长干部身在曹营心在汉,骑着马找马。难怪工人反映,厂长都不想在一个厂里干一辈子,好则订个三年计划,少则是一年规划,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这怎么能把工厂搞好!”

  徐进亭问:“冀申原是电机厂一把手,老乔和石敢一去不把他调出来怎么安排?”

  霍大道说:“当副厂长嘛。干好了可以升,干不好还降,直降到他能够胜任的职位止。当然,这是我个人的意见,大家还可以讨论。”

  徐进亭悄悄对乔光朴说:“这下你去了以后就更难弄了。”

  乔光朴耸耸肩膀没吭声,那眼光分明在说,“我根本就设想到电机厂去会有轻松的事。”。

  上 任

  机电局党委扩大会散后,乔光朴向电器公司副经理做了交接,回到家已是晚上了。屋里有一股呛鼻的潮味,他把门窗全部打开。想沏杯茶,暖瓶是空的,就吞了几口冷开水。坐在书桌前,从一摞书的最底下拿出一本《金属学》,在书页里抽出一张照片。照片是在莫斯科的红场上照的,背景是列宁墓。前面并肩站着两个人,乔光朴穿浅色西装,伟美潇洒,显得很年轻,脸上的神色却有些不安。他旁边那个妩媚秀丽的姑娘则神情快乐,正侧脸用迷人的目光望着乔光朴,甜甜地笑着。仿佛她胸中的幸福盛不下,从嘴边漫了出来。乔光朴凝视着照片,突然闭住眼,低下头,两手用力掐住太阳穴,照片从他手指间滑落在桌面上。

  一九五七年,乔光朴在苏联学习的最后一年,到列宁格勒电力工厂担任助理厂长。女留学生童贞正在这个厂搞毕业设计,她很快被乔光朴吸引住了。乔光朴英目锐气,智深勇沉,精通业务,抓起生产来仿佛每个汗毛孔里都是心眼,渐身是胆。他的性格本身就和恐惧、怀疑、阿庚奉承、互相戒备这些东西时常发生冲突,童贞最讨厌的也正是这些玩艺,她简直迷上这个比自己大十多岁的男人了。在异国它乡同胞相遇分外亲热,乔光朴象对待小妹妹,甚至是象对待小孩一样关心她,保护她。她需要的却是他的另一种关怀,她嫉妒他渴念妻子时的那种神情。

  乔光朴先回国,五八年底童贞才毕业归来。重型电机厂刚建成正需要工程技术人员,她又来到乔光朴的身边。一直在她家长大的外甥郗望北,是电机厂的学徒工,一次很偶然的机会,他发现了小老姨对厂长的特殊感情。这小伙子性格倔强,有蔫主意,恨上了厂长,认为厂长骗了他老姨。他虽比老姨还小十多岁,动俨然以老姨的保护人的身份处处留心,尽量阻挡童贞和乔光朴单独会面。当时有不少人追求童贞,她一概拒之门外,矢志不嫁。这使郗望北更憎恨乔光朴,他认定乔光朴搞女人也象搞生产一样有办法,害了自己的老姨的一生。

  七年过去了,“文化大革命”一开始,郗望北成为一派造反组织的头头,专打乔光朴。他给乔光朴的“走资派”帽子上面又扣上“老流氓”、“道德败坏分子”的帽子,但不细究,不深批,免得伤害自已的老姨。可是他的队员们对这种花花绿绿的很感兴趣,捕风捉影,编出很多情节,反倒深深地伤害了童贞。在童贞眼里,乔光朴是搞现代化大生产难得的人材,过去一直威信很高,现在却名誉扫地。犯路线错误的人群众批而不恨,犯品质错误的人群众最厌恶。可在那种时候又怎能把真相向群众说清呢?童贞觉得这都是由于自己的缘故,使乔光朴比别的走资派吃了更多的苦头,她给乔光朴写了一封信,想一死了事。细心的郗望北早就留了这个心眼,没让童贞死成。这使乔光朴觉得一下子同时欠下了两个女人的债。

  乔光朴的妻子在大学当宣传部长,虽然听到了关于他和童贞的议论,但丝毫也不怀疑自己的丈夫,直到六八年初不清不白地死在“牛棚”里,她从未怀疑过乔光朴的忠诚。乔光朴为此悔恨不已,曾对着妻子的遗像但白承认,他在童贞大胆的表白面前确实动摇过,心里有时也很喜欢她。他表示从此不再搭理童贞。当最小的一个孩子考上大学离开他以后,他一个人守着几间空房子,过着苦行僧式的生活,似乎是有意折磨自己,向死去的妻子表明他对她和儿女感情的纯洁无瑕和忠贞不渝……

  可是,下午在公司里交接完工作,乔光朴神差鬼使给童贞打了个电话,约她今晚到家里来。过后他很为自己的行动吃惊,责问自己这是什么意思呢?如果自己不再回厂,事情也许永远就这样过去了。现在叫他俩该怎样相处?十年前厂子里的人给他俩的头上泼了那么多脏水啊!他这才突然发现,他认为早被他从心里挖走的童贞,却原来还在惟心里占着一个位置。 他没有在痛苦的思索里理出头绪,他不想再触摸这些复杂而又微妙的感情的琴弦了。得振作一下,明天回厂还有许多问题要考虑。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落到头上,他抬起头,心里猛地一缩——童贞正依着他的膀子站着,泪眼模糊地望着那张照片。滴落到他头上的,无疑就是她的眼泪。他站起身抓住她的手:“童贞,童贞……”

  童贞身子一颤,从乔光朴发烫的大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转过身去,擦干眼角,极力控制住自己。童贞的变化使乔光朴惊呆了。她才四十多岁,头上已有了白发:过去她的一双亮眼燃烧着大胆而热情的光芒,敢于火辣辣地长久地盯着他,现在她的眼神是温润的、绵软的,里面透出来的愁苦多于快乐。乔光朴的心里隐隐发痛。这个在业务上很有才气的女工程师,她本来可以成为国家很缺少的机电设备专家,现在从她身上再也看不见那个充满理想、朝气蓬勃的小姑娘的影子了。使她衰老这么快的原因,难道只是岁月吗?

  两人都有点不大自然,乔光朴很想说一句既得体又亲热的话来打破僵局:“童贞,你为什么不结婚?”这根本不是他想要说的意思,连声音也不象他自己的。

  童贞不满地反问:“你说呢?”

  乔光朴懊丧地一挥手,他从来不说这样没味道的话。突然把头一摆,走近童贞:“我干嘛要装假。童贞,我们结婚吧,明天或者后天,怎么样?”

  童贞等这句话等了快二十年了,可今天听到了这句话,却又感到慌乱和突然。她轻轻地说:“你先一点信也不透,为什么这么急?”

  乔光朴一经捅破了这层纸,就又恢复了他那热烈而坚定的性格:“我们头发都白了,你还说急?我们又不需要什么准备,请几个朋友一吃一喝一宣布就行了”

  童贞脸上泛起一阵幸福的光亮,显得年轻了,喃喃地说:“我的心你是知道的,随你决定吧。”

  乔光朴又抓起童贞的手,高兴地说:“就这样定,明天我先回厂上任,通知亲友,后天结婚。”

  童贞一惊:“回厂?”

  “对,今天上午局党委会决议,石敢和我一块回去,还是老搭档。”

  “不,不!”童贞说不清是反对还是害怕。她早盼着乔光朴答应和她结婚,然后调到一个群众不知道她俩情况的新单位去,和所爱的人安度晚年。乔光朴突然提到要回厂,电机厂的人听到他俩结婚的消息会怎样议论?童贞一想到能强奸人的灵魂、把刀尖捅到人心里将人致死的群众舆论,简直浑身打颤。况且郗望北现在是电机厂副厂长,他和乔光朴这一对冤家怎么在一块共事?她忧心忡忡地问:“你在公司不是挺好吗,为什么偏要回厂?”

  乔光朴兴致勃勃他说:“搞好电器公司我并不要怎么费劲,也许正因为我的劲使不出来我才感到不过瘾。我对在公司里领导大集体、小集体企业,组织中小型厂的生产兴趣不大,我不喜欢搞针头线脑。”

  “怎么,你还是带着大干一番的计划,口厂收拾烂摊子吗?”

  “不错,我对电机厂是有感情的。象电机厂这样的企业如果老是一副烂摊于,国家的现代化将成为画饼。我们搞的这一行是现代化的发动机,而大型骨干企业又是国家的台柱子。搞好了有功,不比打江山的功小;搞不好有罪,也不比叛党卖国的罪小。过去打仗也好,现在搞工业也好,我都不喜欢站在旁边打边鼓,而喜欢当主角,不管我将演的是喜剧还是悲剧。趁现在精力还达得到,赶紧抓挠儿年。我想叫自己的一辈子有始有终,虎头豹尾良好,至少要虎头虎尾。我们这一拨的人虎头蛇尾的太多了。”

  是惊?是喜?是不安?童贞感慨万端。以前她爱上乔光朴,正是爱他对事业的热爱,以及在工作上表现出来的才能和男子汉特有的雄伟顽强的性格。现在的乔光朴还是以前她爱的那个人,但她却希望他离开他眷恋的事业。难道她爱不上战场的英雄,离开骏马的骑手?她象是自言自语他说:“没见过五十多岁的人还这么雄心勃勃。”

  “雄心是不取决于年岁的,正象青春不一定就属于黑发人,也不见得会随着自发而消失。”乔光朴从童贞的眼睛里看出她衰老的不光是外表,还有她那棵正在壮年的心苗,她也害上了正在流行的政治衰老症。看来精神上的胆怯给人造成的不幸,比估计到的还要多。这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他几乎用小伙子般的热情抱住童贞的双肩,热烈他说:“喂,工程师同志,你以前在我耳边说个没完的那些计划,什么先搞六十万千瓦的,再搞一百万的、一百五十万的,制造国家第一台百万千瓦原子能发电站的设备,我们一定要揽过来,你都忘了?,

  童贞心房里那颗工程师的心热起来。

  乔光朴继续说:“我们必须摸准世界上最先进国家机电工业发展的脉搏。在五十年代、六十年代,我们是面对世界工业的整个棋盘来走我们电机厂这颗棋子的,那时各种资料全能看得到,心里有底,知道怎样才能挤进世界先进行列。现在我心里没有数,你要帮助我。结婚后每天晚上教我一个小时的外语,怎么样?”

  她勇敢地、深情地迎着他的目光点点头。在他身边她觉得可靠,安全,连自己似乎也变得坚强而充满了信心。她笑着说:“真奇怪,那么多磨难,还没有把你的锐气磨掉。”

  他哈哈一笑:“本性难移。对于精神萎缩症或者叫政治衰老症也和生其它的病一个道理,体壮人欺病,体弱病欺人。这几年在公司里我可养胖了,精力贮存得大多了。”他狡黠地望望童贞,正利用自己特殊的地位,不放过能够给这个娇小的女人打气的机会。他说:“至于说到磨难,这是我们的福气,我们恰好生活在两个时代丈替的时候。历史有它阶段,人活一辈子也有他的阶段,在人生一些重大关头,要敢于充分大胆地正视自己的心愿。俗话说,石头是刀的朋友,障碍是意志的朋友。”

  他要她陪他一块到厂里去转转 ,童贞不大愿意。他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你以前骂过我什么话?噢,对,你说我在感情上是粗线条的。现在就让我这个粗线条的人来谈谈爱情。爱情,是一种勇敢而强烈的感情。你以前既是那么大胆地追求过它,当它来了的时候就用不着怕它,更用不着隐瞒它以欺骗自己、苦恼自己,我真怕你象在政治上一样也来个爱情衰老病。趁着我还没有上任,我们还有时间谈谈情说说爱。”

  她脸红了:“胡说,爱情的绿苗在一个女人的心里是永远不会衰老的。”姑娘时的勇气又回到她的身上,她热烈地吻了他一下。

  在去厂的路上,她却说服他先不能结婚。她借口说这件事对于她是终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而且她为这一无比别的女人付出了更多的代价,她要好好准备一下。乔光朴同意了。当然,童贞推延婚期的真正原园根本不是这些。

  二

  两个人走进电机厂,先拐进了离厂门口最近的八车间。乔光朴只想在上任前冷眼看看工厂的情况。走进了熟悉的车间,他浑身的每一个筋骨眼仿佛都往外涨劲,基至有一般想亲手摸摸摇把的冲动。他首先想起了“十二把尖刀,十年前他当厂长时,每一道工序都培养出一两个尖子,全厂共有十二个有,一开表彰先进的大会,这“十二把尖刀”都坐在头一排的金交椅上。童贞告诉他说:“你的尖刀们都离开了生产第一线,什么轻省干什么去了。有的看仓库、守大门,有的当检验员,还有一个当了车间头头。有四把刀批判大会上不是当面控诉你用物质刺激腐蚀他们,你真的一点不记仇?”

  乔光朴一挥手:“咳,记仇是弱者的表现。当时批判我的时候,全厂人都举过拳头,呼过口号,要记仇我还回厂干什么?如果那十二个人不行了,我必须另磨尖刀。技术上不出尖子不行,产品不搞出名牌货不行!”

  乔光朴一边听童贞介绍情况,一边安然自在地在机床的森林里穿行。他在车间里这样,用行家的眼光打量着这些心爱的机器设备,如果再看到生产状况良好,那对他就是最好的拿受了。比任何一对情人在河边公园散步所感到的滋味还要甘美。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乔光朴在一个青年工人的机床前停住了,那小伙子干活不管不顾,把加工好的叶片随便往地上一丢,嘴里还哼着一支流行的外国歌曲。乔光朴拾起他加工好的零件检查着,大部分都有磕碰。他盯住小伙子,压住火气说:“别唱了。”

  工人不认识他,流气地朝童贞挤挤眼,声音更大了:“哎呀妈妈,请你不要对我生气,年轻人就是这样没出息。”

  “别唱了!”乔光朴带命令的口吻,浑有那威严的目光使小伙子一慌,猛然停住了歌声。

  “你是车工还是捡破烂的?你学过操作规程吗?懂得什么叫磕碰吗?”

  小伙子显然也不是省油的灯,可是被乔光朴行家的口吻,凛然的气派给镇住了。乔光朴找童贞要了一条自手绢,在机床上一抹,手绢立刻成黑的了。乔光朴枪口似的目光直瞄着小伙子的脑门子:“你就是这样保养设备的?把这个手绢挂在你的床子上,直到下一次我来检查用自毛巾从你床子上擦不下尘上来,再把这条手绢换成白毛巾。”这时已经有一大群车工不知出了什么事围过来看热闹,乔光朴对大伙说:“明天我叫设备科给每台机床上挂一条白毛中,以后检查你们的床子护养情况如何就用自毛巾说话。”

  人群里有老工人,认出了乔光朴,悄悄吐吐舌头。那个小伙子脸涨得通红,窘得一句话也没有了,慌乱地把那个黑乎乎的手绢挂在一个不常用的闸把上。这又引起了乔光朴的注意,他看到那个闸把上盖满油灰,似乎从来没有被碰过。他问那个小伙子:“这个闸把是于什么用的?”

  “不知道。”

  “这上边不是有说明。”

干缩人头。

  “这是外文,看不懂。”干缩人头。

  “你在这个床子上于了几年啦?”

  “六年。”

  “这么说,六年你没动过这个闸把?”

  小伙子点点头。乔光朴左颊上的肌肉又鼓起一道道梭子,他问别的车工:“你们谁能把这个闸把的用处告诉他?”

  车工们不知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怕说出来使自己的同伴更难堪,因此都没吱声。

  乔光朴对童贞说:“工程师,请你告诉他吧。”

  童贞也想缓和一下气氛,走过来给那个小伙子讲解英文说明,告诉他那个闸是给机床打油的,每天操作前都要捺几下。

  乔光朴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杜兵。”

  “杜兵,干活哼小调,六年不给机床膏油,还是鬼怪式操作法的发明者。嗯,我不会忘记你的大名的。”乔光朴的口气由挖苦突然改为严厉的命令,“告诉你们车间主任,这台床子停止使用,立即进行检修保养。我是新来的厂长。”

  他俩一转身,听到背后有人小声议论:“小杜,你今个算碰上辣的了,他就是咱厂过去的老厂长。”

  “真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

  乔光朴直到走出八车间,还愤愤地对童贞说:“有这些大爷,就是把世界最尖端的设备买进来也不行!”

  童贞说:“你以为杜兵是厂里最坏的工人吗?”

  “嗯?”乔光朴看看她,“可气的是他这样干了六年竟没有人发现。可见咱们的管理到了什么水平,一粗二松三马虎。你这位主任工程师也算脸上有光啦。”

  “什么?”童贞不满地说:“你们当厂长的不抓管理,倒埋怨了边。我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在其位就谋其政吗?不见得。”

  他俩一边说着话,走进七车间,一台从德国进口的二百六镗床正试车,拨挡试车的是个很年轻的德国人。外国人到”中国来还加夜班,这引起了乔光朴的注意。童贞告诉他,螳床的电器部分在安装中出了问题,西德的西门子电子公司派他来解决。这个小伙子叫合尔,只有二十三岁,第一次到东方来,就先飞到日本玩了几天。结果来到我们厂时晚了七天,怕我们向公司里告发他,就特别卖劲他临来时向公司讲七到十天解决我们的问题,现在还不到三天就处理完了,只等试车了。他的特点就是专、精。下班会玩,玩起来胆子大得很;上班会干,真能干,工作态度也很好。

  “二十三岁就派到国外独挡一面。”乔光朴看了一会台尔工作,叫童贞把七车间值班主任找了来,不容对方寒暄,就直截了当布置任务:“把你们车间三十岁以下的青年工人都招呼到这儿来,看看这个台尔是怎么工作的。也叫台尔讲讲他的身世,听听他二十主岁怎么就把技术学得这么精。在他临走之前,我还准备让他给全厂青年工人讲一次。”

  值班主任笑笑,没有询问乔光朴以什么身份下这样的指示,就转身去执行。

  乔光朴觉得身后有人窃窃私语,他转过身去,原来是八车间的工人听说刚才批评杜兵的就是老厂长,都追出来想瞧瞧他。乔光朴走过去对他们说:“我有什么好值得看的,你们去看看那个二十三岁的西德电子专家,看看他是怎么干活的。”他叫一个面孔比较熟的人回八车间把青年都叫来,特别不要忘了那个鬼怪式——杜兵。 :

  乔光朴布置完,见一个老工人拉他的衣袖,把他拉在一个清静的地方,鸣噜呜噜地对他说:“你想拿外国人做你的尖刀?”

  天呐,这是石敢。他不知从哪儿搞来一身工作服,还戴顶旧蓝布工作帽,简直就是个极普通的老工人。乔光朴又惊又喜。石敢还是过去的石敢,别看他一开始不答应,一旦答应下来就会全力以赴。这不也是不等上任就憋不住先跑到厂里来了。

  石敢的脸色是阴沉的,他心里正后悔。他的确是在厂子里转了一圈,而且凭他的半条舌头,用最节省的语言,和几个不认识他的人谈了话。人家还以为他正害着严重的牙疼病,他却摸到了乔光朴所不能摸到的情况。电机厂工人思想混乱,很大一部分人失去了过去崇拜的偶像,一下子连信仰也失去了,连民族自尊心、社。会主义的自豪感都没有了,还有什么比群众在思想上一片散沙更可怕的呢?这些年,工人受了欺骗、愚弄和呵斥,从肉体到灵魂都退化了。而且电机厂的干部几乎是三套班子,十年前的一批,文化大革命起来的一批,冀申到厂后又搞了一套自己的班子。老人心里有气,新人肚里也木平静,石敢担心这种冲突会变成为党内新的斗争的震心。等着他和乔光朴的岂止是个烂摊手,还是一个政治斗争的漩涡。往后又得在一夕数惊的局面中过日子了。

  石敢对自己很恼火,眼花缭乱的政治战教会了他许多东西,他很少在人前显得激动和失去控制,他对哗众取宠和慷慨激昂之类甚为反感。他曾给自已的感情涤上了一层油漆,自信能抗住一切刺激。为什么上午乔光朴一番真拿的表自就打动了自己的感情呢?岂不知陪他回厂既害自己又害他,乔光朴永远不是个政治家。这不,还没上任就先干上了!他本想不和乔光朴再说什么话,可是看见童贞站在乔光朴身边,心里一震,禁不住想提醒他的朋友。他小声说:“你们两个至少半年内不许结婚。”

  “为什么?”乔光朴不明白石敢为什么先提出这个问题。

  石敢简单地告诉他,关于他们回厂的消息已经在电机厂传遍了,而且有人说乔光朴回厂的目的就是为了和童贞结婚。乔光朴暴躁地说:“那好,他们越这样胳我越这样干。明天晚上在大礼堂举行婚礼,你当我们的证婚人。

  石敢扭头就走,乔光朴拉住他。他说:“你叫我提醒你,我提醒你又不听。”

  乔光朴咬着牙帮骨半天才说:“好吧,这毕竟是私事,我可以让步。你说,上午局党委刚开完会,为什么下午厂里就知道了?”

  “这有什么奇怪,小道快于大道,文件证实谣传。现在厂里正开着紧急党委会,我的这根可恶的政治神经提醒我,这个会不和我们回厂无关。”石敢说完又有点后悔,他不该把猜测告诉乔光朴。感情真是坑害人的东西,石敢发觉他跟着乔大个子越陷越深了。

干缩人头。

  乔光朴心里一激灵,拉着石敢,又招呼了一声童贞,三个人走出七车间,来到办公楼前。一楼的会议室里灯光通明,门窗大开,一团团烟雾从窗口飘出来。有人大声发言,好象是在讨论明天电机厂就要开展一场大会战。这可叫乔光朴着急了,他叫石敢和童贞等一会,自己跑到门口传达室给霍大道打了个电话。回来后边着石敢和童贞走进了会议室。

  电机厂的头头们很感意外,冀申尖锐的目光盯住童贞,童贞赶紧妞开头,真想退出去。冀申佯装什么也不知道似他说:“什么风把你们二位吹来了?”

  乔光朴大声说:“到厂子来看看,听说你们正开会研究生产就进来想听听。” “好,太好了。”冀申瘦骨嶙峋的面孔富于感情,却又象一张复杂的地形图那样变化万端,令人很难琢磨透。他向两个不速之客解释:“今天的党委会讨论两项内容,一项是根据群众一再要求,副厂长郗望北同志从明天起停职清理。第二项是研究明天的大会战。这一段时间我抓运动多了点,生产有点顾不过来,但是我们党委的同志有信心,会战一打响被动局面就会扭转。大家还可以再谈具体一点。老乔、老石是电机厂的老领导,一定会帮着我们出些好主意。”

  冀申风度老练,从容不迫,他就是要叫乔光朴、石敢看看他主持党委会的水平。下午,当他在电话里听到局党委会决议的时候,猛然醒悟当初他主动要到机电局来是失算了。

  这个人确实象他常跟群众表白的那样,受“四人帮”迫害十年之久,但十年间他并没有在委干校劳动,而是当副校长。早在干校做为新生事物刚筹建的时候,冀申作为文革接待站的联络员就看出了台风的中心是平静的。别看干校集中了各种不吃香的老干部,反而是最安全的,也是最有发展的,在干校是可以卧薪尝胆的。他利用自己副校长的地位,和许多身份重要的人拉上了关系。这些市委的重要干部以前也许是很难接远的,现在却变成了他的学员,他只要在吃住上、劳动上、请销假上稍微多给点方便,老头子们就很感激他了。加上他很善于处理人事关系,博得了很多人的好感。 在这些人大部已官复原职,因而他也就四面八方都有关系,在全市是个特殊神通的人了。

干缩人头。

  两年前,冀申又看准了机电局在国家现代化中所占的重要地位。他一直是组织的,缺乏搞工业的经验,就要求先到电机厂干两年。一方面摸点经验,另外“大厂厂”这块牌子在国家工作重点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以后一定是非常用得着的。而后再到公司、到局,到局里就有出国的机会,一出国那天地就宽了。这两年在电机上,他也不是不卖力气。但他在政治上太神通、太敏感了,反而妨害了行动。他每天翻着报刊、文件提口号,搞中心,开展运动,领导生产。并且有一种特殊的猜谜的酷好,能从报刊文件的字里行间念出另外的意思。他对中央文件又信又不全信,再根据谣言、猜测、小道消息和自己的丰富想象,审时度势,决定自己的工作态度。这必然在行动上迟缓,遇到棘手的问题就采取虚伪的态度。诡谲多诈,处理一切事情都把个人的安全、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工厂是很实际的,矛盾都很具体,他怎么能抓出成效?在别的单位也许还能对付一气,在机电局,在霍大道眼皮底下却混不过去了。

  但是,他相信生活不是凭命运,也不是赶机会,而是需要智慧和斗争的无情逻辑!因此他要采取大会战孤注一掷。大会战一搞起来热热闹闹,总会见点效果,生产一回升,他借台阶就可以离开电机厂。同时在他交印之前把郗望北拿下去,在祁望北和乔光朴这一对老冤家、新仇人之间埋下一根引信,将来他不愁没有戏看。如果乔光朴也没有把电机厂搞好,就证明冀申并不是没有本事。然而,他摆的阵势,石敢从政治上嗅出来了,乔光朴用企业家的眼光从管理的角度也看出了问题。

  电机厂的头头们心里都在猜测乔光朴和石敢深夜进厂的来意,没有人再关心本来就不太感兴趣的大会战了。冀申见势不妙,想赶紧结束会议,造成既定事实。他清清嗓子,想拍板定案。局长霍大道又一步走了进来。会场上又是一阵惊奇的唏嘘声。

  霍大道没有客套话,简单地问了几句党委会所讨论的内容,就单刀直入地宣布了局党委的决议。最后还补充了一项任命:“鉴于你们厂林总工程师长期病休不能上班,任命童贞同志为电机厂副总工程师。同时提请局党委批准,童贞同志为电机厂党委常委。”

  童贞完全没有想到对她的这项任命,心里很不安。她不明白乔光朴为什么一点信也没透。

  冀申不管多么善于应付,这个打击也来得太快了。霍大道简直是霹雳闪电,连对手考虑退却的时间都不给。他极力克制着,并直在脸上堆着笑说:“服从局党委的决定,乔、石二位同志是工业战线上的大将,这回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好了,明天我向二位交接工作,对今天大家讨论的两项决定,你二位有什么意见?”

  石敢不仅不说话,连眼也眯了起来,因为眼睛也是泄露思想上机密的窗口。

  乔光朴却不客气他说:”关于郗望北同志停职清理,我不了解情况。”他不禁扫了一眼坐在屋角上的郗望北,意外地碰上了对方挑战的目光。他不容自己分心,赶紧说完他认为必须表态的问题:“至于要搞大战,老冀听说你有冠心病,你能不能用短跑的速度从办公大楼跑到七楼,上下跑五个来回?”

  冀申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漠然一笑没有作答。

  乔光朴接着说“我们厂就象一个息高血压冠心病的病人,搞那种跳楼梯式的大会战是会送命的。我不是反对真正必要的大会战。而我们厂现在根本不具备搞大会战的条件,在技术上、管理上、物质上、思想上都没有做好准备,盲目搞会战,只好拼设备,拼材料,拼人力,最后拼出一堆不合格的产品。完不成任务,靠月月搞会战突击,从来就不是搞工业的办法。”

  他的话引起了委员们的共鸣,他们也正在猜谜,不明白冀申明知要来新厂长,为什么反而突然热心地要搞大会战。可是冀申嘴边挂着冷笑,正冲着他点火抽烟,似乎有话要说。

  本来只想表个态就算的乔光朴,见冀申的神色,把话锋一转,尖锐地说:“这几年,我没有看过真灭的好戏,不知道我们国家在文艺界是不是出了伟大的导演,但在工业界,我知道是出现了一批政治导演。哪一个单位都有这样的导演,一有运动,工作一碰到难题,就召集群众大会,做报告,来一阵动员,然后游行,呼口号,搞声讨,搞突击,一会这,一会那,把工厂当舞台,把工人当演员,任意调度。这些同志充其量不过是个吃党饭的平庸的政工干部,而不是真正热心搞社会主义现代化的企业家。用这种导演的办法抓生产最容易,最省力,但遗害无穷。这样的导演,我们一个星期,甚至一个早上就可以培养出几十个,要培养一个真正的厂长、车间主任、工段长却要好几年时间。靠大轰大嗡搞一通政治动员,靠热热闹闹搞几场大会战,是搞不好现代化的。我们搞政治运动有很多专家,口号具体,计划详尽,措施有力。但搞经济建设、管理工厂却只会笼统布置,拿不出具体有效的办法……”

  乔光朴正说在兴头上,突然感到旁边似有一道弧光在他脸上一烁一闪,他稍一偏头,猛然醒悟了,这是石敢提醒他住嘴的目光。他赶紧止住活头,改口说:“话扯远了,就此打住。最后顺便告诉大伙一声,我和童贞已经结婚了,两个多小时以前刚举行完婚礼,老石是我们的证婚人。因为都是老头子、老婆子了,也没有惊动大伙,喜酒后补。”

  今天电机厂这个党委会可真是又“惊”又“喜”,惊和喜又全在意料之外,还没宣布散会,委员们就不住地向乔光朴和童贞开玩笑。 。

  童贞、石敢和郗望北这三个不同身份的人,却都被乔光朴这最后几句话气炸了。童贞气呼呼第一个走出会议室,对乔光朴连看都不看一眼,照直奔厂大门口。

  唯有霍大道,似乎早料到了乔光朴会有这一手,并且看出了童贞脸色的变化,趁着刚散会的乱劲,捅捅乔光朴,示意他去追童贞。乔光朴一出门,霍大道笑着向大家摆摆手,拦住了要出门去逗新娘的人,大声说:“老乔耍滑头,喜酒没有后补的道理,我们今天晚上就去喝两杯怎么样?……”

  乔光朴追上来拉住童贞。童贞气得浑身打颤,声音都变了:“你都胡说些什么?你知道明天厂里的人会说我们什么闲话?”

  乔光朴说:一我要的正是这个效果。”就是要造成既定事实,一下子把脸皮撕破,你可以免除后顾之忧,泼下身子抓工作。不然,你老是嘀嘀咕咕,怕人说这,怕人说那,跟我在一块走,人家看你一眼,你也会多心,你越疑神疑鬼,鬼越缠你,闲话就永远役个完,我们俩老是谣言家们的新闻人物。一个是厂长,一个是总工程师,弄成这种关系还怎么相互合作?现在光明正大地告诉大伙,我们就是夫妻。如果有谁愿意说闲话,叫他们说上三个月,往后连他们自已也觉得没味了。这是我在会上临时决定的,设法跟你商量。”

  灯光映照着童贞晶亮的眼睛,在她眼睛的深处似乎正有一道火光在缓缓燃烧。她已经没有多大气了。不管是做为副总工程师的童贞,还是做为女人的童贞,今天都是她生命沸腾的时刻,是她产生力量的时刻。

  刚才还是怒气冲冲的石敢也跟着霍大道追上来了,他抢先一步握住童贞的手,冲着她点点头。似乎是以证婚人的身份祝愿她幸福。

  童贞被感动了。

  霍大道身后跟着两个电机厂党委的女委员。他对她们说:“你们二位坐我的车陪新娘到她娘家,收拾一下东西,换换衣服,然后送她到自已的新家。我们在新郎家里等你们。”

  女委员问:“还要闹洞房?”

  霍大道说:“也可能要闹一闹,反正喜糖少不了要吃几块的。”

  大家笑了。

  乔光朴和童贞感激地望着霍局长,也情不自禁地笑了。

  主角

  一

  你设想吧,当舞台的大幕拉开,紧锣密鼓,音乐骤起,主角威风凛凛地走出台来,却一声不吭,既不说,也不唱,剧场里会是一种什么局面呢?

  现在重型电机厂就是这种状况。乔光朴上任半个月了,什么令也没下,什么事也没干,既没召开各种应该召开的会议,也没有认真在办公室坐一坐。这是怎么回事?他以前当厂长可不是这样作风,乔光朴也不是这种脾气。

  他整天在下边转,你要找也找不到;你不找他,他也许突然在你眼前冒了出来。按照生产流程一道工序一道工序地摸,正着摸完,倒着摸。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气。更奇怪的是他对厂长的领导权完全放弃,几个职能科完全放任自流,对各车间的领导也不管不问。谁爱怎么干就怎么干,电机厂简直成了没头的苍蝇,生产直线跌下来。

  机电局高度处的人戗不住劲了,几次三番催促霍大道赶紧一电机厂去坐阵。谁知霍大道无动于衷,催急了,他反而批评说:“你们咋呼什么,老虎往后坐屁股,是为了向前猛扑。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本来被乔光朴留在上边坐阵的石敢,终于也坐不住了。他把乔光朴找来,问:“怎么样,有眉目没有?”

  “有了!”乔光朴胸有成竹他说:“咱们厂象个得了多种疾病的病人,你下这味药,对这一种病有利,对那一种病就有害。不抓准了病情,真不敢动大手术。”

  石敢警惕地看看乔光朴,从他的神色上看出来这家伙的确是下了决心啦。石敢对电机厂的现状很担心,可是对乔光朴下狠心给电机厂做大手术,也不放心。

  乔光朴却颇有点得意他说:“我这半个月撂挑子下去,还有一个稳重要的收获:咱们厂的干部队伍和工人队伍并不象你估计的那样。忧国忧民之士不少,有人找到我提建议,有人还跟我吵架,说绪,也分不出好坏人。我已经选好了几个人。”说着,眯起了双眼,他仿佛已经看见电机厂明天就要大翻个儿。

  石敢突然问起了一个和工厂完全不相干的问题:“今天是你的生日?”

  “生日?什么生日?”乔光朴脑子一时没转过来,他翻翻办公桌上的台历,忽然记起来了,“对,今天是我的生日。你怎么记得?”

  “有人向我打听。你是不是要请客收礼。”

  “扯淡。你要去当然会管你酒喝。”

  石敢摇摇头。

  乔光朴回到家,童贞已经把饭做好,酒瓶。酒杯也在桌子上都摆好了。女人毕竟是女人,虽然刚结婚不久,童贞却记住了乔光朴的生日,乔光朴很高兴,坐下就要吃,童贞笑着拦住了他的筷子。“我通知了望北,等他来了咱们就吃。”

  “你没通知别人吧?”

  “没有。”童贞是想借这个机会使乔光朴和郗望北坐在一块,和缓两人之间的关系。

  乔光朴理解童贞的苦心,但对这做法大不以为然,他认为在酒席筵上建立不了真正的信任和友谊。他心里也根本没有把对方整过自己的事看得太重,倒是觉得,邪望北对过去那些事的记忆比他反倒更深刻。

  郗望北还没有来,却来了几个厂里的老中层干部。乔光朴和童贞一面往屋里让客、一面感到很意外。这儿个人都是十几年前在科室、车间当头头的,现在有的还是,有的已经不是了。”

  他们一进门就嘻笑着说:“老厂长。给你拜寿来了。”

  乔光朴说:“别搞这一套,你们想喝酒我有,什么拜寿不拜寿。这是谁告诉你们的?”

  其中一个秃头顶的人,过去是行政科长,弦外有音他说:“老厂长,别看你把我们忘了,我们可没忘了你。”

  “谁说我把你们忘了?”

  “还说没忘,从你回厂那一天起我们就盼着,盼了半个月啦,什么也没盼到。你看锅炉厂的刘厂长,回厂的当天晚上,就把老中层:干部订:全请到楼上,又吃又喝,不在喝多少酒、吃多少饭,而是出出心里的这口闷气。第二天全部恢复原职。这厂长才叫真够意思,也算对得起老部下。”

  乔光朴心里烦了,但这是在自己家里,他尽力克制着。反问:“‘四人帮,打倒快两年多了,你们的气还没出来?”

  他们说:“‘四人帮’倒了,还有帮四人呢。说停职,还没停一个月又要复职…”

  不早不晚就在这时候郗望北进来了,那几个人的话头立刻打住了。郗望北听到了他们说的话,但满不在乎地和乔光朴点点头,就在那帮人的对面坐下了。这哪是来拜寿,一场辩论的架式算拉开了,童贞急忙找了一个话题,把郗望北拉到另一间屋里去。

  那几个人互相使使眼色也站了起来,还是那个秃顶行政科长说:“看来这满桌酒菜并不是为我们预备的,要不‘火箭干部’解脱那么快,原来已经和老厂长和解了。还是多少沾点亲戚好”阿!”

  他们说完就要告辞。童贞怕把关系搞僵,一定留他们吃饭。乔光朴一肚子火气,并不挽留,反而冷冷他说,“你们跑这一趟的目的还没有达到,就这么两手空空的回去了?”

  “表示了我们的心意,目的已经达到了。”那几个人心里感到不安,秃顶人好象是他们的打头人,赶紧替那几个人解释。

  “老王,你们不是想官复原职,或者最好再升一两级吗?”乔光朴盯着秃顶人,尖锐他说,“别着急,”咱们厂干部不是太多,而是太少,我是指真正精明能干的干部,真正能把一个工段、一个车间搞好,能把咱们厂搞好的干部。从明天起全厂开始考核,你们既然来了,我就把一些题目向你们透一透。你们都是老同志了,也应该懂得这些,比如:什么是均衡生产?什么是有节奏的生产?为什么要搞标准化、系列化、通用化?现代化的工厂应该怎么布置?你那个车间应该怎么布置?有什么新工艺、新技术?……”

  那几个人真有点倍了,有些东西他们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见过、更叫他们惊奇的是乔光朴不仅要考核工人,对干部还要进行考核。有人小声嘟囔说:“这办法可够新鲜的。”

  “这有什么新鲜的,不管工人还是干部,往后光靠混饭吃不行!”乔光朴说,“告诉你们,我也一肚子气,甚至比你们的气还大,厂子弄成这副样子能不气!但气要用在这上面。”

  他说完摆摆手,送走那几个人,回到桌前坐下来,陪郗望北喝酒。喝的是闷酒,吃的是哑菜,谁的心里都不痛快。童贞干着急,也只能说几句不咸不淡的的家常话。一直到酒喝完,童贞给他们盛饭的时候,乔光朴才问郗望北:“让你停职并不是现在这一届党委决定的,为什么老石找你谈,宣布解脱,赶快工作,你还不干?”

  郗光北说:“我要求党委向全厂职工说清楚,根据什么让我停职清理?现在不是都调查完了吗,我一没搞过打砸抢,二和‘四人帮’没有任何个人联系,凭什么整我?就根据我曾经当过造反派的头头?根据我曾批判过走资派?就因为我是个所谓的新干部,就凭一些人编笆造模的议论?”

  乔光朴看到郗望北挥动着筷子如此激动,嘴角闪过一丝冷笑。心想:“你现在也知道这种滋味了,当初你不也是根据编笆造模的议论来整别人。”

  郗望北看出了乔光朴的心思,转口说:“乔厂长,我要求下车间劳动。”

  “嗯?”乔光朴感到意外,他认为新干部这时候都不愿意下去,怕被别人说成是由于和“四人帮”有牵连而倒台了。郗望北倒有勇气自己要求下去,不管是真是假,先试试他,就说:“你有这种气魄就好,我同意。本来,做为领导和这领导的名义、权力,都不是一张任命通知书所能给予的,而是要靠自己的智慧、经验、才能和胆识到工作中去赢得。世界上有许多飞得高的东西,有的是凭自己的翅膀飞上去的,有的是被一阵风带上去的。你往后不要指望这种风了。”

  郗望北冷冷一笑:“我不知道带我上来的是什么风,我只知道我若会投机的话,就不会有今天的被停职。我参加工作二十年,从学徒工当到生产组长,管过一个车间的生产,三十九岁当副厂长,一下子就成了‘火箭干部’。其实火箭这个东西并不坏,要把卫星和飞船送上宇宙空间就得靠火箭一截顶替一截地燃烧。搞现代化天的‘火箭干部’。我现在宁愿坐火箭再下去,我不象有些,占了个位于就想一直占到死,别人一旦顶替了他就认为别爬得太快了,大逆不道了。官瘾大小不取决于年龄。事实是当过官的比没当过官的权力欲和官瘾也许更大些。”

  这样谈话大尖锐了,简直就是吃饭前那场谈话的继续。老的埋怨乔光朴袒护新的,新的又把乔光朴当老的来攻。童贞生怕乔光朴的脾气炸了,一个劲地劝菜,想冲谈他们间的紧张气氛。但是乔光朴只是仔细玩味郗望北的话,并没有发人。

  郗望北言犹未尽。他知道乔光朴的脾气是吃软不吃硬,但你要真是个松软货,永远也不会得到他的尊敬,他顶多是可怜你。只有硬汉子才能赢得乔光朴的信任,他想以硬碰硬碰到底,接着说:“中国到什么时候才不搞形而上学?‘文化大革命’把干部一律打倒,现在一边大谈这种怀疑一切的教训,一边又想把新干部全部一勺烩了,当然,新干部中有。‘四人帮’分子,那能占多大比例?大多数还不是紧跟党的中心工作,这个运动跟得紧,下个运动就成了牺牲品。照这样看来还是滑头好,什么不干最安全。运动一来,班组长以上于部都受审批,工厂、车间、班组都搞一朝天子一朝臣,把精力都用在整人上,搞起工作来相互掣肘。常此以往,现代化的口号喊得再响,中央再着急,也是白搭。”

  “得了,理论家,我们国家倒霉就倒在批判家多、空谈家多,而实干家和无名英雄又太少。随便什么场合也少不了夸夸其谈的评论家。”乔光朴嘴上这么说,但郗望北表现出来的这股情绪却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原以为老干部心里有些气是理所当然的,原来新干部肚也有气。这两股气要是对干起那就了不得。这引起了乔光朴的警惕。

  二

  第二天,乔光朴开始动手了。

  他首先把九千多名职工一下子推上了大考核、大评议的比赛场。通过考核评议,不管是干部还是工人,在业务上稀松二五眼的,出工不出力、出力不出汗的,占着茅杭不屙屎的,溜奸滑蹭的,全成了编余人员。留下的都一个萝卜一个坑,兵是精兵,将是强将。这样,整顿一个车间就上来一个车间,电机厂劳动生产率立刻提高了一大截。群众中那种懒洋洋、好坏不分的松松垮垮的劲儿,一下子变成了有对比、有竞争的热烈紧张气氛。

  工人们觉得乔光朴那双很有神采的眼睛里装满了经验,现在已经习惯于服从他,甚至他一开口就服从。因为大伙相信他,他的确一次也没有辜负大伙的信任。他说一不二,敢拍板也敢负责,许了愿必还。他说扩建幼儿园,一座别致的幼儿园小楼已经竣工。他说全面完成任务就实行物质奖励,八月份电机厂工人第一次接到了奖金。黄玉辉小组提前十天完成任务,他写去一封表扬信,里面附了一百五十元钱。凡是那些技术上有一套,生产上肯卖劲,总之是正儿八经的工人,都说乔光朴是再好没有的厂长了。可是被编余的人呢,却恨死了他。因为谁也没想到,乔光朴竟想起了那么一个“绝主意”——把编余的组成了一个服务大队。干缩人头。

  谁找道路,谁就会发现道路。乔光朴泼辣大胆,勇于实验和另辟蹊径。他把厂里从农村召用来搞基建和运输的一千多长期“临时工”全部辞掉,代之以服务大队。他派得力的财务科长李干去当大队长,从辞掉临时工省下的钱里拿出一部分作为给服务大队的奖励。编余的人在经济收入上并没有减少,可是有一些小青年却认为栽了跟头,没脸见人。特别是八车间的鬼怪式车工杜兵,被编余后女朋友跟他散了伙,他对乔光朴真有动刀子的心了。

  在这条道路上乔光朴为自己树立的“仇敌”何止几个“杜兵”。一批被群众评下来成了“编余”的中层干部恼了。他们找到厂部,要求对厂长也进行考核。由于考核评判小组组长是童贞,怕他们两口子通气,还提出立刻就考。谁知乔光朴高兴得很,当即带着几个副厂长来到了大礼堂。一听说考厂长,下班的工人都来看新鲜,把大礼堂挤满了。任何人都可以提问题,从厂长的职责到现代化工厂的管理,乔光朴滔滔不绝,始终没有被问住。倒是冀申完全被考垮了,甚至对工人的一些基本常识都搞不清,当场就被工人们称为“编余厂长”。这下可把冀申气炸了,他虽然控制着在考场上没有发作出来,可是心里认为这一切全是乔光朴安排好了来捉弄他的。“当生产副厂长,冀申本来就不胜任,而他对这种助手的地位却又很不习惯;简直不能忍受乔光朴对他的发号施令,尤其是在车间里当着工人的面。现在,经过考核,嫉妒和怨恨使他真地站到了反对乔光朴的那些被编余的人一边,由助手变为敌手了。他那青筋暴露的前额,阴气扑人的眼睛,仿佛是厂里一切祸水的根源。生产上一出事准和他有关,但又抓不住他大的把柄。乔光朴得从四面八方防备他,还得在四面八方给他堵漏洞。这怎么受得了?

  乔光朴决定不叫冀申负责生产了,调他去搞基建。搞基建的服务大队象个火药桶,冀申一去非爆炸不可,乔光朴没有从政治角度考虑,石敢替他想到了。可是,乔光朴不仅没有听从石敢的劝告,反而又出入意料地调上来郗望北顶替冀申。祁望北是憋着一股劲下到二车间的,正是这股劲头赢得了乔光朴的好感。谁干得好让谁干,乔光朴毫不犹疑地跨过个人恩怨的障碍,使自己过去的冤家成了今天的助手。但是,正象石敢所预料的,冀申抓基建没有几天,服务大队里对乔光朴不满的那些人,开始活跃起来,甚至放出风,要把乔光朴再次打倒。

  千奇百怪的矛盾,五花八门的问题,把乔光朴团团困在中间。他处理问题时拳打脚踢,这些矛盾回敬他时,也免不了会拳打脚踢。但眼眼下使他最焦心的并不是服务大队要把他打倒,而是明年的生产准备。明年他想把电机厂的产量数字搞到二百万千瓦,而电力部门并不欢迎他这个计划,倒满心希望能从国外多进口一些。还有燃料、锻件的协作等等都不落实,因此乔光朴决定亲自出马去打一场外交战。

  如果乔光朴在自己的厂内还从来没有打过大败仗,这回出去搞外交,却是大败而归。他没有料到他的新里程上还有这么多的“雪山草地”,他不知道他的宏伟计划和现实之间还隔着一条组织混乱和作风腐败的鸿沟。厂内的“仇敌”他不在乎,可是厂外的“战友”不跟他合作却使他束手无策。他要求协作厂及早提供大的转子锻件,而且越多越好,但人家不受他指挥,不买他的账。要燃料也好,要材料也好,他不懂得这都是求人的事,协作的背后必须有心照不宣的互通有无,在计划的后面还得有暗地的交易。他这次出去总算长了一条见识:现在当一个厂长重要的不是懂不懂金属学、材料力学,而是看他是不是精通“关系学”,乔光朴恰恰这门学问成绩最差。他一向认为会处关系的人,大都成就不大。他这次出差的成果,恰好为自己的理论得了反证。

  而他还不知道,当他十天后扫兴口来的时候,在他的工厂里,又有什么窝火的事在等着他呢!

  三

  乔光朴回厂失去找石敢。石敢一见是他进了门,慌忙把桌上的一堆材料塞到抽屉里。乔光朴心思全挂在厂里的生产上,没有在意。但和石敢还没有说上几句话,服务大队队长李干急匆匆推门进来,一见乔光朴,又惊又喜:“哎呀,厂长,你可回来了!”

  “出了什么事?”乔光朴急问。

  “咱们不是要增建宿舍大楼吗,生产队不让动工。郗望北被社员围住了,很可能还要挨两下打。”市规划局已经批准,我们已经交完钱啦。”

  “生产队提出额外再要五台拖拉机。”

  “又是这一套!”乔光朴恼怒地喊起来,“我们是搞电机的,往哪儿去弄拖拉机!”

  “冀副厂长以前答应的。”

  “扯淡!老冀呢,找他去。”

  “他调走了。把服务大队搅了个乱七八糟,拔脚就走了。”李干不满他说。

  “嗯?”乔光朴看看石敢。

  石敢点点头:“三天前,上午和我打了个招呼,下午就到外贸局上任去了,走的上层路线,并没有征求我们党委的意见。他的人事关系、工资关系还留在我们厂里。”

  “叫他把关系转走,我们厂不能白养这样不干活的人。”乔光朴朝李干一挥手,“走,咱俩去看看。”

  乔光朴和李干坐车去生产队,在半路就碰上了郗望北骑着自行车正往厂里赶。李干喊住了他:“望北,怎么样?”

  “解决完了。”郗望北答了一声,骑上车又跑,好象有什么急事在等着他。

  李干冲郗望北赞赏地点点头:“真行,有一套办法。”他叫司机开车追上郗望北,脑袋探出车外喊:“你跑这么急,有什么事?乔厂长回来了。”

  郗望北停下自行车,向坐在吉普车里的乔光朴打了招呼,说:“一车间下线出了问题。”

  郗望北停下自行车交给李干,跳上吉普车奔一车间。李干在后边大声喊:“乔厂长,我找你还有事没说完哩。”

  是啊,事儿总是不断的,快到年底了,最紧张也最容易出事。可这会儿乔儿朴最担心是一车间出问题影响全厂的任务。

  他和郗望北走进一车间下线工段,只见车间主任正跟副总工程师童贞一个劲讲好话。童贞以她特有的镇静和执拗摇着头。车间主任渐渐耐不住性子了。这种女人,真是从来没见过。她不喊不叫,脸上甚至还挂着甜蜜蜜的笑容,说话温柔好听,可就是在技术问题上总也不让步。不管你跟她发多大火,她总是那副温柔可亲的样子,但最后你还得按她的意见办。

  车间主任正在气头上,一眼看见乔光朴,以为能洽住这个女人的人来了,忙迎上去,抢了个原告:“乔厂长,我们计划提前八天完成全年任务,明年一开始就来个开门红。可是这个十万千瓦发电机的下部线圈击穿率只超过百分一,童总就非叫我们返工不可。您当然知道,百分之一根本不算什么,上半年我们的线圈超过百分之二十、三十,也都走了。”

  乔光朴问:“击穿率超过的原因找到了吗?”

  车间主任:“还没有。”

  童贞接过来说:“不,找到了,我已经向你说过两次了,是下纷时掉进灰尘,再加鞋子踩脏。叫你们搭个塑料棚,把发电机罩起来。工人下线时要换上干净衣服,在线圈上铺橡皮,脚不直接踩线圈。可你们嫌麻烦!“

  “嗅。嫌麻烦。搞废品省事,可是国家就麻烦了。”乔光朴看看车间主任,嘲讽他说,“为什么要文明生产,什么是质量管理制度,你在考试的时候答得不错呀。原来说是说,做是做呀!好吧,彻底返工。扣除你和给这个电机下线的工人的奖金。?

  车间主任愣了。

  童贞赶紧求情:“老乔,他们就是返工也能完成任务,不应该扣他们的奖金。”

  “这不是你的职责!”乔光朴看也不看童贞,冷冷他说,“因返工而造成的时间和材料的损失呢?”说完他头也不口地拉着郗望北走出了车间。

  车间主任苦笑着对童贞说:“服务大队的人反他,我们拼命保他,你看他对我们也是这么狠。”

  童贞一句话没说。对技术问题,她一丝不苛,对这种事情,她插不上手。她所能做的,只是设法宽慰车间主任的心。

  四

  童贞知道乔光朴心情不好,就买了四张《秦香莲》的京剧票,晚上拉着郗望北夫妇一块去看戏。郗望北还没有回家,他们只好把票子留下,先拉上外甥媳妇去了戏院。

  三个人要进戏院门口的时候,李干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乔光朴一见他那样子,知道有事,便叫童贞她们先进场,自己跟着李干来到戏院后面一个清静的地方。站定以后,乔光朴问:“什么事?”

  他态度沉着,眼睛里似有一种因挫折而激出来的威光。李干见厂长这副样子,象吞了定心丸,紧张的情绪也缓和下来了。说:“服务大队有人要闹事。”

  “谁?”

  “杜兵挑头,行政科刷下来的王秃子在后边使劲,他们叫嚷冀申也支持他们。杜兵三天没上班,和市里那批静坐示威的人可能挂上钩了。今天下午,他回厂和几个人嘀咕了一阵子,写了几张大字报,说是要贴到市委去,还要到市委门口去绝食。”

  乔光朴看看精明能干的李干,问:“你有点害怕了?”

  李干说:“我不怕他们。他们的矛头主要是朝你来的。”

  乔光朴笑了:“那些你别管,你就严格按制度办事。无故不上班的按旷工论处。不愿干的、想退职的悉听尊便。”

  一个领导,要比被他领导的人坚强。乔光朴的态度鼓舞了李干,他也笑了:“你散戏回家的道上要留神。我走了。”

  乔光朴回到剧场刚坐下,催促观众安静的铃声就响了。象踩着铃声一样,又来了几个很有身份的人,坐在他们前一排的正中间座位上,冀申竟也在其中。他那灵活锐利的目光,显然在刚进场的时候就已经看见这几个人了。他回过头来,先冲童贞点点头,然后亲热地向乔光朴伸出手说:“你回来啦?收获怎么样?你这常胜将军亲自出马,必定会马到成功。”

  乔光朴讨厌在公共场合故意旁若无人的高声谈笑,只是摇摇头没吭声。

  冀申带着一副俯就的样子,望着乔光朴说:“以后有到外贸局,一定去找我,千万不要客气。”

  乔光卜觉得嗓子眼里象吞了只苍蝇。在人类感情方面,最叫人受不了的就是得意之色。而乔光朴现在从冀申脸上看到的正是这种神色。他怎么也想不通冀申这种得意之情是从哪儿来的。是无缘无故的高升?还是讥笑他乔光朴的吃力不讨好?

  冀申的确感到了自己现在比乔光朴地位优越,正象几个月前他感到乔光朴比自己地位优越一样。他曾对乔光朴是那样的嫉妒过,但是如果今天让他和乔光朴掉换一下,让他付出乔光朴那样的代价去换取电机厂生产面貌的改观,他是不干的。他认为一个人把身家性命押在一场运动上,在政治上是犯忌的,一旦中央政策有变,自己就会成为牺牲品。搞现代化也是一场运动,乔光朴把命都放在这上面了,等于把自己推到了危险的悬崖上,随时都有再被摔下去的可能。电机厂反他的火药似乎已经点着了,冀申选这个时候离电机厂,很为自己在政治上的远见卓识得意。今晚在这个场合看见了乔光朴,使他十分得意的心情上又加了十分。他悠然自得地看着戏,间或向身边的人发上几句议论。

  可是坐在他后边的乔光朴,却无论怎样强制自己集中精神,也看不明白台上在演什么。他正琢磨找个什么借口离开这儿,又不至于伤那两个女人的心。都望北在服务员手电光的引导下坐在了乔光朴的身边。童贞小声问他为什么来晚了,他的妻子问他吃饭没有,他哼哼叽叽只点点头。他坐了一会,斜眼瞄瞄乔光朴,轻声说:“厂长,您还坐得下去吗?咱们别在这儿受罪了!”

  乔光朴一摇脑袋,两个人离开了座位。他们来到剧场前厅,童贞追了出去。郗望北赶忙解释:“我来找乔厂长谈出差的事。乔厂长到机械部获得了我们厂可能得到的最大的支持,又到电力部揽了不少大机组。下面就是材料、燃料和各关系户的协作问题。这些问题光靠写在纸面上的合同、部里的文件和乔厂长的果断都是不能解决的。解决这些是副厂长的本分。”

  乔光朴没有料到郗望北会自愿请行,自己出去都没办来,不好叫副手再出去。而且,他能办来吗?郗望北显然是看出了乔光朴的难处和疑虑。这一点使他心里很不舒服。

  童贞问:“这么仓促?明天就走吗?”

  “刚才征得党委书记的同意,已经叫人去买车票了,也许连夜出发呢。”郗望北望着童贞,实际是说给乔光朴听。他知道乔光朴对他出去并不抱信心,又说:“乔厂长作为领导大型企业的厂长,眼下有一个教命的弱点,不了解人的关系的变化。现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同于战争年代,不同于五八年,也不同于“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那两年。历史在变,人也在变。连外国资本家都懂得人事关系的复杂难处,工业发展到一定程度,就大量搞自动化,使用机器人。机器人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没有血肉,没有感情,但有铁的纪律,铁的原则。人的优点和缺点全在于有思想感情。有好的思想感情,也有坏的,比如偷懒耍滑、投机取巧、走后门等等。掌握人的思想感情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一门科学。”他突然把目光转向乔光朴,“您精通现代化企业的管理,把您的铁腕、精力要用在厂内。有重大问题要到局里、部里去,您可以亲自出马,您的牌子硬,说话比我们顶用。和兄弟厂、区社队、街道这些关系户打交道,应交给副厂长和科长们。这也可以留有余地,即便下边人捅了漏子,您还可以出来收场。什么事都亲自出头,厂长在外边顶了牛叫下边人怎么办?霍局长不是三令五申,提倡重大任务要敢立军令状吗,我这次出去也可以立军令状。但有一条,我反正要达到咱们的目的,不违犯国家法律,至于用什么办法,您最好别干涉。”

  乔光朴左颊上的肉梭子跳动起来,用讥讽的目光瞧着郗望北,没有说话。

  这下把郗望北激恼了:“如果有一天社会风气改变了,您可以办我现在办的事狠狠处罚我,我非常乐于接受。但是社会风气一天不改,您就没有权利嘲笑我的理论和实践。因为这一套现在能解决问题。”

  “你可以去试一试。”乔光朴说,“但不许你再鼓吹那一套,而且每干一件事总要先发表一通理论。我生平最讨厌编造真理的人。”他要童贞继续陪外甥媳妇看戏,自己去找石敢了。

  童贞同情地望着丈夫的背影,乔光朴不失常态,脚步坚定有力。她知道他时常把自己的痛苦和弱点掩藏起来,一个人悄悄地治疗,甚至在她面前也不表示沮丧和无能。“有人坚强是因为被自尊心所强制,乔光朴却是被肩上的担子所强制的。电机厂好不容易搞成这个样子,如果他一退坡,立刻就会垮下来,他没有权利在这种时候表示软弱和胆怯。

  郗望北却望着乔光朴的背影笑了。

  童贞忧虑他说:“我一听到你们俩谈话就担心,生怕你们会吵起来。”

  “不会的。”郗望北亲切地扶住童贞的胳膊说,“老姨,我说点使您高兴的话吧,乔厂长是目前咱们国家里不可多得的好厂长。您不见咱们厂好多干部都在学他的样子,学他的铁腕,甚至学他说话的腔调。在这样的厂长手下是会干出成绩来的。他,可是他整顿厂子的魄力使我折服。他这套作风,在五八年以前的厂长们身上并不稀少,现在却非常珍贵了。他对我也有一般强大的吸引力,不过我在拼命抵抗,不想完全向他投降。他瞧不起窝囊废。”

  他看看手表:“哎呀,我得赶紧走了。说实话,给他这样的厂长当副手,也是真辛苦。”说完匆匆走了。

  五

  石敢在灯下仔细地研究着一封封控告信,这些信有的是直接写给厂党委的,有的是从市委和中央转来的。他的心情是复杂的,有恼怒,有惊怕,也有愧疚。控告信告的全是乔光朴,不仅没有一句控告他这个党委书记的话,甚至把他当做了乔光朴大搞夫妻店,破坏民主,独断专行的一个牺牲品。说乔光朴把他当成了聋子耳朵--摆设,在政治上把他搞成了活哑巴,这本来是他平时惯于装聋作哑的成绩,他应该庆幸自己在政治上的老谋深算。但现在他却异常僧恨自己人他开脱了自己却加重了老乔的罪过,这是他没有料到的。他算一个什么人呢?况且这几个月他的心叫乔光朴燎得已经活泛了。他的感情和理智一直在进行斗争,而且是感情占上风的时候多,在几个重要问题上他不仅是默许,甚至是暗地支持了乔光朴。他想如果干部都象老乔,而不象他石敢,如果工厂都象现在电机厂这么搞,国家也许能很快搞成个样子:党也许能返老还童,机体康复起来。可是这些控告信又象一顿冰雹似地撸头盖脸砸下来,可能将要被砸死的是乔光朴,但是却首先狠狠地砸伤了石敢那颗已经创伤累累的心。他真不知道怎样对付这些控告信,他生怕杜兵这些人和社会上那些正在闹事的人串联起来,酿成乱子。

  石敢注意力集中在控告信上,听见外面有人喊他,开开门见是霍大道,赶紧让进屋。

  霍大道看看屋子:“老乔没在你这儿?”

  “他没来。”

  “嗯?”霍大道端起石敢给他沏的茶喝了一口,“我听说他回来了,吃过饭就去看他,碰了锁,我估计他会到你这儿来。”

  “噢,那我就在这儿等吧,今天晚上不管有多好的戏,他也不会看下去。可惜童贞的一片苦心。”霍大道轻轻笑了。

  石敢表示怀疑地说:“他可是戏迷。”

  “你要不信,咱俩打赌。”霍大道今晚上的情绪非常好,好象根本没注意石敢那愁眉苦脸的样子。又自言自语地说:“他真正迷的是他的专业、他的工厂。”

  霍大道扫了一眼石敢桌上的那一堆控告信,好像不经意似地随便问道:“他都知道了吗?”

  石敢摇摇头。

  “出差的收获怎么样,心情还可以吗?”石敢又摇摇头。刚想说什么,门忽然开了,乔光朴走进来。霍大道突然哈哈大笑,使劲拍了一下石敢的肩膀。

  这下把乔光朴笑傻了。石敢赶紧收藏控告信。这一回他的神情引起了乔光朴的注意。乔光朴走过去抓起一张纸看起来。霍大道向石敢示意:“都给他看看吧。”

  心里并不畅快的乔光朴,看完一封封控告信,暴怒地把桌子一拍:“混蛋,流氓!”

  他急促地在屋里走着,左额上的肌肉不住地颤抖。突然,嘴里咯嘣一声,一个下糟牙碎成了两半。他没有吱声,把掉下来的半块牙齿吐掉。他走到霍大道跟前,霍大道悠闲而专心地看报,没有看他。他问石敢:“你打算怎么办?”

  石敢扫一眼乔光朴说:“现在你可以离开这个厂了,今年的任务肯定能完成,你完全可以国局交令。我一个人留下来,风波不平我不走。”

  乔光朴吼起来:“你说什么?叫我溜?电机厂还要不要?”

  “你这个人还要不要?你要再完蛋了,要伤一大批人的心,往后谁还干!”石敢实际也是说给霍大道听。

  霍大道静静看着他们俩,就是不吭声。

  乔光朴怒不可遏,在屋里来回跑跑,嘴里嚷着:“我不怕这一套,我当一夭厂长,就得这么干!”

  石敢终于忍不任走到霍大道跟前说:“霍局长,你说怎么办?”

  霍大道淡淡他说:“几封控告信就把你吓成这个样子。不过你还够朋友,挺讲义气,让老乔先撤,你为他两肋插刀顶上一阵子,然后两人一块上山。嗯,真不错。石敢同志大有进步了。”

  石敢的脸腾一下红了。

  霍大道含笑对乔光朴说:“老乔,你回电机厂这半年,有条很大的功绩,就是把一个哑巴伺养员培养成了国家的十二级干部。石敢现在变化很大了,说话多了,以前需要另”人绑上拖着去上任,现在自己又想当书记又想兼厂长。老石同志,你另!脸红,我说的是实话。你现在开始有点象个党委书记了。不过有件事我还得批评你,冀申调动,不符合组织手续,没有通过局党委,你为什么放他走?”

  石敢脸脸一红一白,这么大老头子了,他还没吃过这样的批评。

  霍大道站起来走到乔光朴身边,透澈肺腑的日光,久久地盯住对方:“怎么把牙都咬碎了,不值得。在我们民族的老俗话中,我喜爱这一句:宁叫人打死,不叫人吓死!请问:你的精力怎么分配?”

  “百分之四十用在厂内正事上,百分之五十用去应付扯皮,百分之十应付挨骂、挨批。”乔光朴不加思索他说。

  “太浪费了。百分之八十要用在厂里的正事上,百分之二十用来研究世界机电工业发展状态。”霍大道突然态度异常严肃起来,“老乔,搞现代化并不单纯是个技术问题,还要得罪人。不干事才最保险,但那是真正的犯罪。什么误解呀,委屈呀,诬告呀,咒骂呀,讥笑呀,悉听尊便。我在台上,就当主角,都得听我这么干。我们要的是实现现代化的‘时间和数字’,这才是人民根本的和长远的利益所在。眼下不过是开场,好戏还在后头呢!”

  霍大道见两个人的脸色越来开朗,继续说:“昨天我接到部长的电话,他对你在电机厂的搞法很感兴趣,还叫我告诉你,不妨把手脚放开一点,各种办法都可“试一试,积累点经验,存点问题,明年春天我们到国外去转一圈。中国现代化这个题目还得我们中国人自己做,但考察一下先进国家的做法还是有好处的……”

  三个人坐下,一边喝着茶,一边谈起来,越谈兴致越高。霍大道突然对乔光朴说:“听说你学黑头学的不错,来两口叫咱们听听。”

  “行。”乔光朴毫不客气,喝了一口水,把脸稍微一侧,用很有点裘派的味道唱起来;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延伸阅读:乔厂长上任记读后感

  如果那是我的青春——阿城《棋王》读后感

  初阅《棋王》,吓了一跳,以为鲁迅先生复活了。未曾读过阿城的其他小说,所以对他的语言风格不甚了解,一读《棋王》,慨叹:真是好书!

  其实要说模仿鲁迅先生的口吻去写,叫我第一眼就有继续看下去的欲望,个人很喜欢这种冷峻演绎生活的文风。

  “车站是乱得不能再乱,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说话。谁也不去注意那条临时挂起来的大红布标语。这标语大约挂了不少次,字纸都折得有些坏。喇叭里放着一首又一首的语录歌儿,唱得大家心更慌。我的几个朋友,都已被我送走插队,现在轮到我了,竟没有人来送。父母生前颇有些污点,运动一开始即被打翻死去。家具上都有机关的铝牌编号,于是统统收走,倒也名正言顺。我虽孤身一人,却算不得独子,不在留城政策之内。我野狼似的转悠一年多,终于还是决定要走。此去的地方按月有二十几元工资,我便很向往,争了要去,居然就批准了。因为所去之地与别国相邻,斗争之中除了阶级,尚有国际,出身孬一些,组织上不太放心。我争得这个信任和权利,欢喜是不用说的,更重要的是,每月二十几元,一个人如何用得完?只是没人来送,就有些不耐烦,于是先钻进车厢,想找个地方坐下,任凭站台上千万人话别……”

  不过这神似鲁迅先生的文笔也不是《棋王》叫我惊讶的地方,我喜欢《棋王》是因为作者竟然可以透过一副棋盘,演绎出人性最根本的东西:精神上胜利的至高的欲望,生存下去的基本欲望。这些欲望很简单、很平常,是最基本的,在那样晦涩的青春里,毫不张扬,却震撼着我的心。

  作者和王一生(棋王)在知青下乡途中火车里的对话很有意思。王一生是个地道的棋迷,对其他事物不甚感兴趣,但对吃却有些爱好,于是作者给他讲自己饿独自的故事,和书里关于吃的故事,王一生认为故事里的吃并不认同,认为吃是为了添饱肚子,“何以解忧,惟有下棋”。

  这是棋王对吃的态度,一个他除下棋外比较赶兴趣的话题的态度,可见物欲在其生命中的地位之轻。

  后来棋王对作者讲述了自己学棋的一段经历,则把《棋王》里所要表达的棋盘即人生表露无疑:

  “我(棋王)问他天下大势。老头儿说,棋就是这么几个子儿,棋盘就是这么大,无非是道同势不同,可这子儿你全能看在眼底。天下的事,不知道的太多。这每天的大字报,张张都新鲜,虽看出点道儿,可不能究底。子儿不全摆上,这棋就没法儿下。”

  知青们在乡下贫苦的岁月里,棋王遇到了一个下棋很好的南方人倪斌,所不同的是,倪斌是世家,家道丰厚,颇有资产,而棋王母亲早亡,家境贫困。两人因棋相好。

  同样是下棋的人,对棋的态度却不一样,倪斌是“玩”,棋王却当成了精神上至高无尚的荣辱问题。

  后来,知青们到地区参加运动会,其中有象棋比赛,棋王去晚了,没报上名,倪斌把自己一副家传的乌木象棋送给了某位领导,于是倪斌据说可以留在地区,棋王也有望参赛。

  但棋王拒绝了,他觉得那是出卖自己,出卖象棋,他的方法很简单,不参赛,但是要挑战获奖的前三名。结果,那一天,十个获奖的选手和棋王进行了一场一对十比赛。

  这比赛已经超脱出了小小的棋盘,更是一种意志与精神的较量,车轮大战下来,棋王胜了9盘,最后,冠军的老头出来求和,棋王用最后的力气答应了……

  一张棋盘,承载了一个人的梦……

  棋王,也有家传的一副象棋,那是他的母亲去世前,用拾来的牙刷把一点点磨制出来的,白色圆润,近乎透明的棋子,放在棋王的包里,也许,那一刻就象棋王哭着说出来的那样:“妈,儿今天,妈……”

  那棋子也许没有倪斌的那副家传的乌木棋子名贵,但却是一位母亲用心为之雕刻的啊……

  “夜黑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王一生已经睡死。我却还似乎耳边人声嚷动,眼前火把通明,山民们铁了脸,肩着柴禾林中走,咿咿呀呀地唱。我笑起来,想:不做俗人,哪儿会知道这般乐趣?家破人亡,平了头每日荷锄,却自有真人生在里面,识到了,即是幸,即是福。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囿在其中,终于还不太像人。倦意渐渐上来,就拥了幕布,沉沉睡去。”

  棋王到这里嘎然而止,没有结束的味道,只有一种自我得到,自我满足,自我精神无尚荣耀的满足。

  其实,不单单是一副棋盘里的人生啊!文字中的,音乐里的,笑骂间的,那一处,你痴迷了,不就是“王”么?那怕只是自己的“王”。

  我们的生命断然不会再经历那动乱的年代,人性也断然不会再受到那样的压抑,但对自己梦想的执着与珍惜,却是这《棋王》最应该告诉我们的。

  如果我的青春如《棋王》里那样,我会怎样?

  岁月可以灰暗,青春可以贫乏,甚至我们的生命可以干枯,但惟有精神上那一点小小的追求,却是身而为人最大的财富和骄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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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缩人头【四】

对着干周记

  “哈哈哈哈……”欢快地笑声从教室里传来出,大家究竟在干什么呢?原来我们在玩“对着干”的游戏呢!以下是小编为大家整理的对着干周记,供大家参考,欢迎阅读!

  篇一:对着干

  “左手,右手,左手,右手。”听,这是什么声音呢?原来是张老师正在带领同学们,玩着一个“对着干”的游戏呢!对着干?

  什么是对着干?我疑惑不解的想着。原来是一个人指挥着,我们听着他的指令反着干啊!瞧,游戏正式开始了。老师先示范了一次,她边拍着脑门,一边注视着我们,笑眯眯地说:“左手。”我们十分老实地举起了左手,慌乱之中以掩耳盗铃之速换了右手。之后,老师又微笑着,说:“右手。”同学们听了,有的准确地高兴地举起左手;有的还是十分老实,老师说右手,他就听着老师的命令举起右手;还有的已经被耍得团团转了,分不清左右手了。示范完了,老师让“指挥员”陈彬上来指挥我们这些小兵。只听陈彬的眼睛咕噜咕噜地转着,像一只狡猾的狐狸似的,好像在想着什么鬼点子。我们的长官重复地说着:“左手,右手,左手,右手。”不过这些小命令对我们根本不起作用,小兵们成功地冲过了第一关。陈彬长官见我们没有上当,又动起了歪脑筋,他一下子变得十分安静,同学们也变得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我们放松了警惕,长官忽然来了一句:“左手打右脸。”大家一时没反应过来,“刷”地一声,用左手狠狠地打了右脸。接着他又说了一句:“右手打左脸。”我们都恍然大悟,常梦娣已经被整得只好用双手捧着那黑里透红的脸蛋,好像在说:“哼哼!这下看你怎么办。”长官重复着前两句话,他把我们整得不亦乐乎。

  同学们早已经左右不停地乱拍脸了,“吃”的一声,大家捧着肚子哈哈大笑了。我们的笑声响彻云霄,这个游戏不但好玩,有趣,还考验了我们的反应能力。

  篇二:对着干

  “站起来,坐下,摸左耳朵,摸右耳朵,哭,笑。”只听见这一阵阵悦耳的声音从教室里传出来。另外几间教室都是安安静静的,而我们的教室热热闹闹。这时为什么呢?哦!原来是我们在玩“对着干”的游戏。

  游戏的第一局开始了,我们安安静静地坐在位子上,连电风扇和空调吹的声音都听得见。突然,方老师大喊一声:“起立!”我们都四平八稳地坐着,可章芷蓉的身子稍稍动了动,又害羞地坐正了,还不停地用手捂着嘴,偷偷地笑。然后,方老师又说:“举左手。”可不知怎么的,章芷蓉和周帝池的左手像着了魔似的,乖乖地跟着方老师举了起来,但他们立即就后悔了,刚要换手,被方老师快速而敏捷的眼光看见了,他笑咪咪的说:“哈哈,你们上当了。”他们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座位,站到了淘汰区。

  游戏继续进行着,方老师说:“举左手!”我们举右手。方老师笑了笑,又说:“举右手!”我们又举左手。接下来,方老师加快速度了,他飞快的说“举左手,举右手,举右手,举左手……。”他还不停地挥这手,挥那手。我们被听得晕头转向,我不知怎么的,手像中了魔似的学者方老师的样,像剁菜刀那样左一刀,又一刀。最终,我被淘汰了。

  最后只剩下孙弦了和旋音旋了,方老师说:“左手抓左耳朵。”她们右手抓了右耳朵,方老师又说:“右手抓左耳朵。”旋音旋弄错了最终,胜利者是孙弦了。

  第二局开始了,方老师说:“坐下。”我们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方老师点了点头,“举左手。”黄哲浩不由自主地举起了左手,方老师看见了,笑嘻嘻地说:“你被淘汰了。”方老师又说:“坐下。”我们大都站了起来,可还有几位同学目瞪瞪地坐在椅子上,他们还没明白,就被同学们给喊上了讲台。方老师说:“右手抓右耳朵。”我抓对了。再一次方老师说:“右手抓左耳朵。”的时候,我抓错了,被站到了淘汰区。最后,只剩下杨可欣和唐婧纾了,方老师说:“起立。”唐婧纾却笔直地站着不动,最后,杨可欣赢了。

  今天,我终于尝到了“对着干”的乐趣。

  篇三:对着干

  “哈哈哈哈……”欢快地笑声从教室里传来出,大家究竟在干什么呢?原来我们在玩“对着干”的游戏呢!

  老师把规则详细地讲清楚后,游戏便开始了。第一轮,只听老师一声令下:“第一排出列。”我们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咦?这是怎么回事?不是大家一起玩的吗?哦,王老师说了为了让大家更清楚这个游戏,所以只好一排一排地玩喽!这下可得认真对待了,我不禁这样想着。

  无奈之下,我们只好站在了讲台上,紧张的看着老师的口型,生怕自己的耳朵出一点差错,因做错了动作而出丑。正在心里紧张之时,耳边传来了王老师无比坚定地声音:“请举起你的右手。”我不知是反应太慢,还是紧张过头,一时间居然分不清左右,迷迷糊糊顺从了老师,高高地举起了右手。顿时,班里一通爆笑,有点同学们都笑的直不起腰来了,我迷茫地瞪大双眼环顾四周,哇塞!几乎就我一个人错了!我顿时修得满脸通红,不停地用小拳头使劲地敲着自己的脑袋,真是恨透了自己的蠢笨啊!

  最后,老师让大家全体都站了起来,听老师的口号,“全体立正”,同学们一个个就像船长听到了号令似的,连忙坐下。突然,有一位男同学竟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仿佛是自己家世穷苦,要向上帝祈求一般,那神情真可谓虔诚无比,要吧上帝也感动的痛哭流涕啊!老师十分纳闷,可那同学却答道:“老师,你让起立,我这就跪下,不也是和你对着干吗?”

  “哈哈哈哈……”笑声再一次从教室传出。这可真是一节有趣的课啊!

  篇四:对着干

  童年里,我玩过很多有趣的游戏,但对我印象最深又有趣的游戏是:“对着干”游戏。

  星期六早上,我和小明、小军、小红和小华在楼下玩“对着干”的游戏。我和小明分为一组,小军和小红为一组。小华只能喊口令。

  游戏规则是:要根据口令做相反的动作。不然就被淘汰,还有动作慢和做错的小朋友一样要被淘汰。旁边的两块大石头就当做是椅子。

  游戏开始了,小军和小红一起玩,我和小明当裁判。小华喊:“立正。”小军和小红都迅速地坐在两块石头上,谁都没被淘汰。小华又喊:“笑。”小军哭,小红好像真得哭了一样,连回声都有了。小华大喊一声说:“右手抓左耳。”小红左手抓左耳,只有小军抓对了了,小红不能再作战了,只能被淘汰。

  现在轮到我和小明了,小华喊:“坐下。”我和小军一动不动站着。小华又喊:“哭。”我和小明在捧腹大笑,犹如炸弹的炸声一样响亮。小华再喊:“左手抓右耳。”我抓对了,小明抓错了。战场上只留下我和小军两个“顽强的革命者。”小华说:“准备好了没。”我和小军喊:“准备好了。”小华喊:“坐下。”我和小军像木头人一样,一动也不动。小华又喊:“抬头。”我低下了头,小军也把头低了下来。到了最终pk了,小华几乎喉咙哑了,但小华还是那么的坚强,小华再喊:“向左转。”我飞快地向右转,可小军却乖乖地往左转了,我胜利了。

  “对着干”的游戏真有趣!

  篇五:对着干

  一看到题目,我心里就直打鼓,什么是“对着干”?

  哦!只要和老师所说的反着做就行了!原来,这么简单,那我得积极参与。

  由于第一轮选人不知规则,自以为很“幸运”,便没举手。知道了结尾,又追悔莫及……先是由五个人参加,两个女生对决三位男生。开始游戏了,“举手!”老师喊道。

  包国庆愣了一下,举起手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包国庆输了!千万别认为这已经是最好玩的。更好玩的还在后头呢!小徐老师聪明地把全班给耍了一番……

  “起立。”老师说。

  大家仍然坐着,没有反应。

  “不起立!”大家仍然没有反应,愣了一秒又立刻起身。

  “起立!”黄世佳听话地站了起来。而有些人却没有任何反应,和木头人一般;有的却是微微半蹲,又慢慢坐下,怕被发现……于是,黄世佳被无情地淘汰了。

  “飞!”

  我想道:“飞”不就是“不飞”吗,我想飞也飞不起来呀。便坐着不动。而一部分人,无意地做了个“飞”的动作,但马上意识过来,把正飞翔的手缩回来(很容易误解为伸懒腰)而大部分人却因为没来得及收回被淘汰了。

  最最经典的时刻到来了,最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来到了!最后的大赢家居然是老师!请听我细细道来……

  只剩下十几个人了,老师面带惭愧却心生一计,说:“我认输,我投降!都上来领奖品吧!”于是,我们便蹦蹦跳跳,高高兴兴地去领奖品了。可一到讲台,却傻了眼。老师哈哈大笑:“你们输了!”原来,老师还没说游戏结束呢!小徐老师竟留了一手,太令人愤怒了。

  我高声辩护:“我上来了,可我没领奖品!”

  可是我怎么狡辩,也无法以法改变铁定了的事实——小徐老师赢了。全班一哄而散,议论纷纷,责怪的有,幸灾乐祸的有,抱怨的也有。不过呢,我还是挺高兴的,因为勇于“反驳”所以老师奖励我一个书签。当时我还心有余悸,生怕老师再骗我……

  以后得放聪明点儿,否则被钻了空子可就吃亏了。

  另外,我还发现了一个道理:勇于反驳,或许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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